3.自己
定:您读过书吗?
庄:没有,没上过学。反正能看报纸。
我那时候挺不得实惠的。家里我嫂子她们特讨厌我。是呀,本来人家小两口儿过日子挺好的,有这么一妹妹。可我哥哥还不行,谁欺负我也不行。我哥哥坐在屋子里就这么说:“我要不在家,谁要上这屋子欺负你可不行啊。”不是跟我亲娘(指嫂子之母)她们住一院嘛,我哥哥要走了啊,我亲娘就上这屋子里来说闲话,家庭妇女嘛:“二姑娘,”管我嫂子叫二姑娘,“这不是有的是刀子绳子水缸,死给他们瞧!”我小时候也厉害啊,也可恶,我说:“亲娘您瞅瞅,我哥哥刚走您就上这屋说这个来,我哥哥回来您也照样这么说。”我拿着她的烟盒烟袋,我说您走吧走吧,就让她走。我有哥哥撑腰呢,我哥哥不是说了嘛,我要不在家谁也不能欺负你。回头我哥哥回来,我亲娘来了,我哥哥夜里打牌,她就说:“二姑爷,赶明儿您这屋我不能来了。”我哥说:“怎么了?”他心里有数着呢,就知道是我们之间的事。“庄儿不让我上这屋来了。”我哥哥一听心里就明白了,那会儿不是四间屋子么,我在那间屋子,听见她来给我告状我就出来了,她要给我告状我就说,她要不给我告状我就不说。我说:“你刚走我亲娘就让我嫂子寻死去,因为这个我让她走。”我哥哥不问,说:“去去去,走走,小孩子说什么啊,去上你屋去。”我也不敢不走啊,心里委屈。我哥哥就说了:“您哪,您得原谅着点儿,我们这父母死得早,没有调教,您别生气啦,您歇着去吧,甭跟她一般见识,理她呢。”就这么样给糊弄过去了。
那会儿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我在家还挺厉害的,我哥哥惯着我呀。我跟我嫂子老吵架。她有她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那时候我恨她老管我。可是这会儿想起来,不管你成吗,现在倒想让管呢,你看现在这世道。
定:您多大岁数结婚的?
庄:二十四啦。我哥哥跟故宫走我耽误了嘛。我大嫂子给我找了好几个,有个叫李志兴的,我挺愿意,我不敢,不敢答应哪。我大嫂做不了我的主啊,得由我哥哥做主。我都是包办的呢。我绝对服从家长。我知道我大姐让人瞧不起,我不能让人瞧不起。
定:后来您哥哥做的主?
庄:啊,给我找的这个主。您瞧说得多好,又有房子,还有地,续弦可是。姑娘大了就得续弦啊。从前都是十八九岁就结婚,我二十三,结婚那年都二十四啦。
定:他和您年龄相差多少啊?
庄:差12岁。
[张宗尧:这老姑姑心情老不好,婚姻是哥哥做主给她包办,嫁给一个比她岁数大很多的男的,这男的还结过婚,她也不知道,就委委屈屈地……
张碧君:她个性又强,又不甘于受气,打架呗,就老打架。生了3个孩子。最小的在香港。]
定:他是哪儿的人呢?
庄:北京人,东直门外陈家集那地方,我都不清楚。他死了以后找坟地才上那儿去。做生意的,不是旗人。他自己是铁路的,制图的,等于是念过书的人。我后来不和他们家来往。原来家里挺富裕的,公子哥儿,爱唱昆曲,玩票。跟田瑞庭,过去挺有名唱昆曲的,他女儿叫田菊林,是把兄弟,会吹笛子,这不还有他的笛子嘛。
定:您也能跟着他唱吧?
庄:他自个儿吹着唱,我听的。跟他说不来,不跟他学。不跟他学也受点熏陶。我还会唱两句呢,那叫杜丽娘,会几句(唱昆曲《牡丹亭·游园》[步步娇]):“袅晴丝飞来闲庭院”——这得随着笛子唱——“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我就会这两句。昆曲挺深奥的,后继无人了。
我自从生了孩子就在家里待着。拆天安门那阵儿是1958年吧?我不是没事吗,就参加拆天安门的房子注115。哎哟天安门那房子可好了,围着天安门住的都是皇上的皇亲国戚吧,周围净是房子,真好,好着的呢。那房子都大四合院儿,硬木的大落地罩,那都真正是好木料啊,都是硬木的,花梨紫檀的什么都有,隔扇哪,万字不到头的,有葫芦的,有蝙蝠的,长寿字儿的,可讲究了那屋子。当当都砸了,全砸啦,砸得我这心疼啊。法院也是我们给拆的,要不天安门广场哪儿有那么大的地方啊?
那会儿工业还不是那么发达呢,拆那房怎么办呢?人工拆,把房子弄一窟窿,弄这么粗的一绳子穿进去,大伙儿拉,还喊口号呢:“一二三——嘞!”一使劲儿,甭管多结实的房子,灌浆的房子,架不住人多,稀里哗啦,众志成城嘛。要不有时候一想起来真是的。什么事我都历历在目,什么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