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魔鬼
秦树声,河南固始人,神童,六岁就能全部背诵“四书五经”,二十六岁成进士,授工部主事,历仕至广东提学使。入民国,不仕,以学者终。
树声不善社交,开口就得罪人。民国第五任总统徐世昌,遍请在京各界贤达,“谦词求教”,来宾多说套话,言不及义。树声看不下去,说,我讲一句行不行?总统说:“幸甚。”树声说了一句:“公不做总统亦佳。”总统如何回复,不得其详,大概就是一些嘿嘿嘻嘻哈哈的拟声词。总统再请诸位欣赏苏轼的书法真迹,树声不瞧一眼,总统问怎么了,他反问:“东坡知书乎?”最后,总统向来宾赠送诗集,大家纷纷说好诗,唯树声评曰,这事儿你不懂,少提(“公无能,毋语此”)。总统实在忍不住,反唇相讥,说,我这不行那不行,幸亏有一样还行,那就是做官比你行。堂堂总统被人骂到耍无赖,可怜。
不仅对高官贵人不客气,而且对任何人他都不客气。与人谈艺,他放地图炮,说:“大江以南,无一个能提笔为文者,湘绮(王闿运号)可算半个。”江南历来为人文奥区,竟然被一棍横扫,而受表扬的当代文豪只算半个人,这还怎么交朋友?严以律人如此,再不宽以待己,简直没人性了。树声对自己的文艺水平是这么评价的:“散文不俗不乱而已,骈文则突过六朝。”至于书法,则是“虞(世南)、褚(遂良)伏吾腕底”。对此,无可置评,只能默泪。
不过,他也不是十项全能。一日,与夏孙桐、缪荃孙饮酒,二人是词坛名宿,看不惯他高调,问:“能以词赌酒乎?”作词是树声的弱项,固应答以“无能,毋语此”,大概喝高了,他竟说能—可见酒量也是弱项。夏、缪一听,高兴,定了几个题目,要求使用古人原韵,合乎格律,先成者胜。两位高手很快交卷,再看树声,呆坐席上,迟迟不动笔,最终交了白卷。于是,“大受谯讥,苦无辞以对”。然而,事儿还没完。次日天不亮,通宵创作而“形神惨淡”的树声,敲开夏宅的门,手持词笺,连说“请教正请教正”。孙桐“叹服”,云,“有一不能何害”,竟如此呕心沥血,不惜身体,以后谁敢逗你玩儿?
或以为这是名心作祟,那看看他在清朝做官是如何说话的。光绪末,他从工部外放为云南知府,临行须向帝后请训。这种场合,有问有答,讲几句套话就过去了。譬如,太后问你是否经常去署里办公,你答是,然后转入下一个问题,几分钟后就可以走人。树声不然。太后问:“尔常到署中?”他的回答是:“不常到。”那么太后就要追问为什么不去上班了,答曰:“无事可办。”看来停不下来,太后再问,你这是个别情况呢,还是部中人员都这样,答:“(部领导也)不常到署,皆无事可办。”
听到这个答案,太后必将质询军机大臣,军机处必将找来工部的尚书、侍郎,而尚、侍必能准备好一番说辞,发明“不常到署”的道理,驳斥“无事可办”的谣言。军机处经其勾兑,则回奏时必能将这番话说得更有水平,让老佛爷相信此事不过是小干部经验不丰富,认识不正确。而太后年事已高,不耐忽悠,终将点点头,忘了这茬,同时,军机处也将尽速办理树声的调任。如此不成熟的人士实在不适合留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