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北岛
我们还没出奥克兰南部郊区,绵羊就纷纷出现了。在对海洋已然产生审美疲劳的人眼里,成群的绵羊是颇受欢迎的景象。原来,在我们登上码头边朋友的车子之后,这些绵羊是自三周前我们从巴拿马运河出发驶入太平洋以来,最早进入我们视野的四足动物。对于《孤筏重洋》(1)的读者们而言,循着充满浪漫色彩的轻木筏子所留下的尾波航行,而又全然不见托尔·海尔达尔和他的伙伴们近距离接触过的那些可怕的怪物,这样的经历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即啊。我们航行一路上看到的生物不外乎飞鱼、海燕和信天翁,现在这里又出现了绵羊,何况还是神态各异的绵羊。它们的英国同类往往聒噪吵闹,因为感到焦急和哀怨,成天咩咩乱叫;这些新西兰绵羊可无暇发出声音来宣泄情绪。何必浪费喘息的工夫呢?这儿一年到头全天24小时都有甘美多汁的青草可以啃食呢。它们活灵活现地演出了一幕哑剧。它们告诉世界,“我们完全认可这些牧场”,“当初我们从地球的另一端跋山涉水过来,找到了这座绵羊的天堂,可真够聪明的哟”。绵羊身上的羊毛如波浪般起伏,源源不断散发出心满意足的感觉。显然它们没想起来,它们得以从荒野沼泽迁移到天堂乐园,人类在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以英国的标准来看,北岛陆地上这些绵羊可谓是密集得不可思议。然而,这些绿草萋萋的牧场并非原本就是现成的,只等着英国的四脚移民来占领,而是人类不辞辛劳、披荆斩棘,从灌木地带当中开拓出来的。自奥克兰到惠灵顿的旅途中,我们见到了人类征服自然、谋得生计的第二波浪潮进程下的部分场景。当年最初的一波开拓者清理并改善了河谷较为平坦的土地;不过,新西兰的自然地理构造和日本很像,原始状态下,九成的陆地面积都被乱糟糟的灌木丛丘陵所占据,难以从地面进入,过去拓荒垦地几乎不可能,或者说即便能开垦,代价成本也实在太高。如今政府推平树木,通过空中播撒,在修剪过的山坡上给地表施肥。新开垦的丘陵农场交给农场主的时候,拓荒工作最繁重的部分已经完成,农场主只需把绵羊往嫩芽遍野的草场上一放,便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在现代化学和科技的帮助下,新西兰由此不断扩大可用土地的范围,这一成就对于被放逐于太平洋边缘、矿产并不富饶的一些孤岛而言,可谓意义非凡。
观察两种植物群在同一片土地上争夺领地的景象,真是引人入胜,颇有看头。本土植物群的战败,是预料之中的必然结局,因为外来侵入的青草、松树和杨树有人类作为盟友。只有当道路把人带到有险峻溪谷和皱谷进入其视野的地方,这时候人才会看见新西兰曾经的模样。这些残存的、人类尚且无法利用的地形环境中,由常绿植物构成的“寒冷森林”密密匝匝,不可逾越。一些巨型的桫椤引起了我这个英国观察者的关注:一两个月前,我在哥伦比亚见过类似的树,但是那里靠近赤道,这种植物不会下降到低于海拔9000英尺的地方,而在新西兰,海平面的高度上就可以发现了。
在新西兰北岛,“从棕榈树到松树(幅员辽阔)的统治”无需征服日不落帝国便可以实现。棕榈树和松树在同一个园地并肩生长,每每令来自欧洲北方的人目瞪口呆。正当他逐渐陷入自己行走在英国乡村的幻觉之际,一株小棕榈树冷不防地出现在眼前,令他乱了阵脚。北岛的风景千变万化,确实会不时唤起人对旧世界和美洲的虚幻联想。英格兰般的如茵牧场被伊特鲁里亚(2)火山口湖(陶波湖是第二个特拉西美诺湖(3))、南美的火山(瑙鲁霍伊火山以及两侧的群山都在皑皑白雪之下,和秘鲁的米斯蒂火山非常相像)取而代之。等接近惠灵顿的时候,又轮到火山被有草丘陵取而代之,尽管这些丘陵比苏塞克斯郡的丘陵更崎岖不平,更百转千回。至于惠灵顿,天气晴朗时,海港跃入眼帘,仿佛第二个旧金山,一旦风吹雨打之下,就变成第二个伦敦或上海(惠灵顿的天气就是会那么湿冷)。
北岛典型的动物群既不是绵羊,也不是人,而是黑暗又神秘的诸神。在罗托鲁阿,它们呼吸吐纳,从灌木丛中升腾起云烟水汽;它们张开嘴巴,喷吐出沸腾的含硫泡沫。在怀拉基,它们咆哮着怒号着,沉浸在受挫的痛苦之中。它们奋战到这里,和地表如此接近,却成了强弩之末,无力将肢体完全伸出地面。这个区域想必是宙斯天神为其手下败将提坦众神所选定的主要葬身之地。当然,我们知道他把一批提坦活埋在埃特纳火山下,另外还有一批在维苏威火山下,但意大利和西西里的那些通风孔都距离奥林匹斯山太近,过于冒险,所以奥林匹亚的胜利者将剩下的那些死敌囚禁在新西兰,在地球上和希腊遥遥相对的地方。不管绵羊和人类将来如何,怀拉基底下的提坦诸神会继续怒号,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