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老法师
“现在我带你去见老法师。”住持说道。我们的会谈已经接近尾声,对谈过程中,我一直提出直言不讳的问题,又总在听取颇具启发的回答。我们此前都坐在寺院的会堂里——简洁肃穆的建筑风格几近日式——可以遥望有宝塔点缀其上的山脊,隐约瞥见山脚下浩浩荡荡的河流。我们一同沿着小路下行,驱车驶过迷宫般交错密布的尼姑庵和寺院群落,到了那幢建筑面前,老人就在屋里,等待着自己从对这一不尽如人意的世界的最后几丝眷恋中解脱出来。他盘腿坐在椅子上,伸手可及处有一条毯子和一些药瓶。住持向他行礼如仪,其动作和表情所自然流露出的崇敬和爱戴之情,可谓赏心悦目。住持是闻名遐迩的哲学家、精神导师,还是主事,负责照管300名僧侣和600名尼姑。然而他的崇高品格在对其尊长的敬重中最是表露无遗,而老人同样也在不知不觉间对他的尊崇之举泰然以对。
老人充满了往昔的回忆:其思想流淌在他以梵语写就的研究中。但迄今为止,他此生的这八十四年,见证了祖国多少风起云涌啊。自打七岁始入佛门后,他在世俗家庭生活中的日子总计不超过八个月,而他的精神家庭——遁世的僧伽,则占据了他漫长人生剩下的全部时间。法师出生于上缅甸的末代国王、曼德勒新都的缔造者曼桐国王(1)统治年间,而又早在英国占领他的祖国七年之前,就舍弃了这个世界。在大举入侵的英国军队废黜锡袍国王(2)、灭绝缅甸国家独立之火的那一年,他已经在受具足戒。如今他身为僧伽,时间已经长达六十四年之久,他见证了英国人的占领被日本人的占领所取代,而后英国人的再度占领很快又被整个缅甸的恢复独立取而代之。尘世无他,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系列无常状态。这是佛祖的教诲,真理已经雄辩有力地经由老法师此生见证的缅甸政治历史得到证明,正如他的宗教领袖在世期间,印度的政治历史所证明过的那样。
佛祖尚在人世时,亲眼看见他出生的城市迦毗罗卫城被夷为平地,他的族亲释迦人遭到灭亡。假如继续在这梦幻泡影中再逗留个五年十载的,老法师还有什么看不到呢?我曾追随当今缅甸总理及其令人敬畏的访客周恩来的脚步,游历至实皆。他们之前一起访问了中缅边境存在争议的地区。在缅甸的国土上,那位六亿人口的领导者在公开声明中一直都措辞温和,但对于中国与缅甸联邦克钦邦(如今缅甸是个联邦共和国)之间存在争议的三个克钦村庄,他可没有声明放弃中国对其的主权要求。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不时将宗主权施加于上缅甸,在蒙古帝国时代,缅甸遭受到被来自北方的势力征服的严重威胁。13世纪某一天,一位基督教僧侣站在蒙古都城哈拉和林市中心,看见一支大军骑行穿过西门,另一支骑行过南门。他问那两支大军要去往何处,答案是,一支去往匈牙利,而另一支则去往缅甸。
当今缅甸是个人口稀少的国家。我追随周恩来的足迹,从仰光到曼德勒之后,又更进一步追赶他,从伊洛瓦底江的河谷上溯到掸邦高原边缘。一旦道路离开了稻田,就到了居住地的尽头,尽管间或有菠萝或香蕉种植园零星出现,表明高地上浅棕色土壤的肥沃程度几乎不比冲积土低地的差。任何临近中国的人口真空地带简直就是在等着被填满。我很好奇当周恩来先于我途经该地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回旋在他脑海里。
我自己的目的地并非遥远的边境,而是高地上的城市眉谬。在英国统治缅甸的短暂岁月里,政府曾从仰光迁到眉谬来避暑,越洋而来的这些征服者走马灯似的变换恍如昨日历历在目,还萦绕在眉谬街道名和当地建筑之间。新都铎风格仿木制别墅加上法式小塔楼是最主流的式样,街道都还被唤以“步行街”这样的名字。我可以想象副总督的夫人和布政司的夫人身着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年幼时见母亲所穿的衣服,仪态万方的样子。目前居住在这片宛如伦敦郊外的美妙幻影里的,是缅甸联邦陆军和行政机关;不过,在这个转瞬即逝的世界里,无可避免的问题是:谁将会是下一任短暂的住客呢?
人情世事沉浮动荡,还有什么能相对而言恒久呢?或许,我在回仰光的航班上俯瞰所见的掸邦高原一行行崇山峻岭,较之人类会更长存世间。伊洛瓦底江肯定会比我从曼德勒到实皆途中跨越的桥梁更经久不衰。如今为了避免遭到蓄意破坏,桥梁在傍晚就关闭了。河流被这些仿佛取自玩具柜的梅卡诺(3)大梁跨越其上,现在看来却俨然是个巨人,尽管还要奔流上400英里,它才会在茫茫海洋中失去自己的模样。还有多少人类无常不定的景象,有待河流、高山和老法师来见证呢?我发觉自己问起了这个问题,正当我从仰光机场驾车驶入市区,行经重重硕大拱门簇拥下的小巷之际——那都是迎接周恩来从气氛不祥的边境返回的凯旋门。我又一次循着他的足迹,还收获了并非为我而安排的民众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