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下)

说话的是徐阁老。

只见徐阶从袖中掏出一个薄薄的扁木匣子,双手奉给朱载垕道:“大行皇帝遗诏在此,嗣君看过之后,明日照章宣读即可。”

太监把扁木匣接过来,用托盘送到朱载垕面前。众人的目光随着那托盘移动,紧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遗诏,心中充满了疑惑。

朱载垕接过来,打开木匣,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绢,便显露出来。拿起黄绢,他便细看起来。

此时养心殿中针落可闻,大臣们都屏住呼吸,紧盯着嗣君脸上的阴晴变幻,等待内容的公开。

谁知朱载垕看完之后,并没有示之众人,而是重新放回盒中,直接收回袖子里,道:“孤知道了。”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见他没有给众臣看的意思,高拱心中一阵不痛快,便想问个明白,谁知徐阶抢先对朱载垕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该颁读遗诏了,王爷不如先去后面歇息,稍养精神,明天还有很多仪式等着您呢。”

裕王身子本来就不壮,从昨夜熬到今晨,早是在强撑了,听到徐阶的话,如蒙大赦道:“也好。”便起身朝众人点头道:“对了,还有一事,孤的年号,就随意点吧,我想好了,就叫隆庆吧。”说完也不待众人答话,拔腿便往后面走去,众大臣只好起身相送,高拱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

但裕王一走,他立刻将矛头指向了徐阶,大声道:“遗诏之事非小,为何内阁事先毫不知情?”

“我知道就是内阁知道。”徐阶淡淡道:“事关机密,没必要搞得天下皆知吧?”

“事关先帝清誉,你虽是首辅,可也不能擅自独断!”高拱怒目而视道:“元辅大人,你有不臣之心!”

“诏书曾经先帝御览。”托高拱的福,徐阶六七十岁学会吵架了,而且水平日进,冷笑连连道:“仆若不臣,早有先帝斩之!”

“你!”徐阶搬出嘉靖来,这就叫死无对证,高拱已然无法翻盘,愤而拂袖道:“倒要看你如何诽谤先帝!”

那边的郭朴也愤然起身道:“真是岂有此理!”便与他一道气哼哼的离去了。

还剩下杨博,装睡着了;李春芳,一脸苦笑道:“元辅,他们也是忠心为国,您不要生气。”

徐阶淡淡笑道:“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便也闭目养神,静待时辰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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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遗诏?为什么众人如此剑拔弩张?

原来皇帝驾崩,按照惯例、应当颁发《大行皇帝遗诏》,一方面是总结先帝的一生,检讨自己统治时期犯下的错误;一面又为新皇指明执政的方向,且因为是‘先帝之言’,对新皇具有较强的约束作用,所以意义十分重大。

远得不说,以前朝《正德遗诏》为例,大力革除武宗皇帝的严重弊政,完全取缔他生平最得意的主张、最主要的活动,对其荒淫荒唐的一生,进行了彻底的批判。

这样的自我否定,虽然用的是正德皇帝的名义,且极像正德的腔调,但显然是由他人捉笔,强加在死皇帝头上的。事实上,上层的大人物都知道,遗诏名义上是大行皇帝的旨意,但往往由顾命大臣执笔,于大行皇帝弥留之际写就,大行皇帝是不会过问其内容的。

历代皇帝之所以容忍这种强加,是因为这符合皇朝的根本利益——本朝皇帝大都荒怠放纵、几无建树,统治的时间越长,给老百姓的印象也就越差。所以通过一道诚恳检讨并纠正过失的遗诏,远比虚夸谬赞更能起到收拾人心、挽回印象的作用;二则,顾命大臣们可高举《遗诏》,以先帝末命行之,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大刀阔斧的除旧布新、拨乱反正,以大行皇帝的名义,扫大行皇帝时期的腐臭。

而且,这其实也是为大行皇帝,进行最后一次欺世盗名,似乎在他临死前的一刻,尚有幡然悔改之心,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借以缓和长久积于臣民之间的愤懑,使其恢复对皇家继续统治的信心。

所以老皇帝们默许《遗诏》由顾命大臣拟定,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度,而是需要有人为他们擦屁股而已。再说,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大臣不怕死,尽管把老子往死里骂,看看儿子会把你怎样!

因此即使是批评,也是有限度、有节制的,即使是否定,也是三七开,甚至二八开的……当然武宗皇帝是个例外,因为他没有儿子,连皇统都被人家占了,又有谁会管他被骂成什么样呢?加上他的人生,完全可用‘荒淫放荡’四个字形容,所以被骂得特别惨,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轮到嘉靖来被盖棺定论了,他可是有儿子的,也不知会颁布一道什么样的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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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无端的猜测和不安地等待中,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天道恒常,并没有因为一位帝王的驾崩,而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相反这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实乃难得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