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一万多斤高粱
一整排的兵用力扔手榴弹的时候,彷佛漫天洒下大批糖果,然后战壕里的林精武看见对面“整片凹地像油锅一样的爆炸”,可是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人,一直涌上来,正对着发烫的炮口。
前面的几波人,其实都是“民工”,国军用机关枪扫射,射到手发软;明知是老百姓,心中实在不忍,有时候就干脆闭起眼睛来硬打,不能不打,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机关枪暂停时,探头一看,一条壕沟里就横着好几百具尸体。他们开始清理战场,搬开机枪射口的尸体,用湿布冷却枪管。[58]
林精武所“不忍”开枪的“民工”就是解放军口中的“支前”英雄。十大元帅之一的陈毅说,“淮海战役是用独轮车推出来的”,怎么听起来那么令人觉得心酸。淮海战役——徐蚌会战——打了两个月,征用了五百四十三万民工。民工基本上就是人形的骡马,把粮食弹药背在身上,把伤兵放在担架上,在枪林弹雨中抢设电线,跟着部队行军千里,还要上第一线冲锋。解放军士兵至今记得,攻打碾庄国军的支前民工一看就知道全是山东人,除了他们独特的口音之外,这些民工为解放军所准备的粮食是馒头切成的片,不是大米。
抗日名将黄百韬的国军部队在十米宽的河边构筑了强大的防御工事,每一个碉堡都布满了机关枪眼,对着河;民工就一波一波地冲向枪口,达达声中尸体逐渐填满了河,后面的解放军就踩着尸体过河。
仅只是淮海战役里,单单是山东解放区就有十六万八千名农民青年被征进了解放军,其中八万人直接被送上前线。[59]大多数的农民则变成了天罗地网的绵密“联勤”系统,做解放军的后勤补给。国军完全依赖铁路和公路来运输物资,解放军就让民工把公路挖断,把铁轨撬起,国军的弹药和粮食就断了线。解放军依靠百万民工,用肩膀挑,用手臂推,物资往前线运,伤兵往后方送,民工就在前后之间像蚂蚁雄兵一样地穿梭。徐蚌会战中,解放军的兵力与“支前民工”
的比例是一比九,每一个士兵后面有九个人民在帮他张罗粮食、输送弹药、架设电线、清理战场、包扎伤口。
国军经过的村落,多半是空城,人民全部“快闪”,粮食也都被藏了起来。十八军军长杨柏涛被俘虏后,在被押往后方的路上,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同样的路,他曾经带领大军经过,那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空无一人,荒凉而肃杀。这时却见炊烟处处、人声鼎沸,大卡车呼啸而过,满载宰好的猪,显然是去慰劳前线共军的。他很震撼:
通过村庄看见共军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样亲切,有的在一堆聊天说笑,有的围着一个锅台烧饭,有的同槽喂牲口,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和军服不同外,简直分不出军与民的界线。我们这些国民党将领,只有当了俘虏,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场面。[60]
连长林精武在负伤逃亡的路上,看见几百辆独轮车,民工推着走,碰到河沟或结冰的路面、深陷的泥潭,二话不说就把推车扛在肩膀上,继续往前走,走到前线去给共军补给。老老少少成群的妇女碾面、纺纱、织布,蹲下来就为解放军的伤兵上药、包扎。穷人要翻身,解放军胜利了就可以分到田。很多农民带着对土地的渴望,加入战争。
被俘的军长和逃亡的连长,一路上看在眼里的是国军弟兄无人慰藉、无人收拾的尸体。两人心中有一样的绞心的疑问: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前线士兵再怎么英勇,仗,是不是都白打了?
那战败的一方,从此埋藏记忆,沉默不语;那战胜的一方,在以后的岁月里就建起很多纪念馆和纪念碑来荣耀他的死者、彰显自己的成就。纪念馆的解说员对观光客津津乐道这一类的数字:
郯城是鲁南地区一个普通县城,人口四十万,县府存粮只有一百万斤,但上级下达的缴粮任务是四百万斤,郯城最终缴粮五百万斤。几乎是勒紧了腰带去支前……在为淮海前线筹粮碾米活动中,豫西地区有两百多万妇女参加了碾米、磨面和做军鞋等活动。[61]可是,怎么这种叙述看起来如此熟悉?让我想想……
我知道了。
你看看这个文件:
……理由:查西黑石关洛河桥被水冲毁,现架桥部队已到,急于征工修复。现本乡每日征用苦力木工三百余名,一次派担小麦五千公斤,维持费四万元,木材两万公斤,麦草两万斤,大麦两千公斤。孝义皇军每日征用木泥匠工苦力五百名。
这里说的可不是解放军。这是一个一九四四年的会议记录,显示日军在战争中,对杜甫的故乡,小小的河南巩县,如何要求农民倾巢而出,全力支持前线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