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南十字星的天空
就如同弟弟们在三年以后会排队去报名加入国军一样,这些哥哥们在一九四二年努力地要报名加入日军。“陆军特别志愿兵制度”在台湾开始招聘。第一期,日本军部只招一千名士兵,却有四十二万人争取,还有很多青年陈上血书以表达为国牺牲的强烈决心;第二期也只开放一千个名额,涌来六十万个“热血青年”报名。那少数被录取的,荣耀了整个家族和乡里;不被录取的,还有人因为满腔杀敌抱负受挫,幽愤而自杀。
战事之初,台湾青年还没有资格当日本兵,只能当“军人、军犬、军马、军属、军夫”这个阶级顺序中的军属——军人的佣人,和军夫,为前线的士兵做运输和后勤补给。一直到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扩张到危险边缘,日本才开始在台湾征“志愿兵”。日本厚生省一九七三年的统计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五年,台湾总督府总共招募了军属、军夫十二万六千七百五十名,从一九四二到一九四五年则征募了军人八万零四百三十三人,加起来就是二十万七千零八十三名;二十多万个台湾青年中,三万三百零四个人阵亡。[110]
台湾青年们被送到南洋战场之后,在潮湿酷热、传染病肆虐的丛林里,晚上望向星光闪烁的天空时,还会哼起熟悉的“台湾军之歌”:
太平洋上天遥远,南十字星闪闪光
黑潮溢洗椰子岛,波浪冲过赤道线
睨目企腾在南方
守护有咱台湾军
啊!严防的台湾军
历史芬芳五十年,战死做神尽本分
镇守本岛北白川,所传士魂蓬莱存
建立武功在南方
守护有咱台湾军
啊!严防的台湾军……
歌词中的“南十字星”,是南半球的北斗星,只有在南半球看得见,两串闪亮的星链呈“十”
字在夜空交错,引人无限的浪漫怀想。
五十年以后,在婆罗洲长大的小说家李永平,后来回忆那段童年岁月时写到,自己的父亲曾说过,他听见日军行军时军鞋踏在地面上那沉重而整齐的声音,也听见日本士兵在慰安所喝得酩酊大醉时,大伙混声合唱军歌“月夜愁”和“雨夜花”,歌声带着浓浓的酒意和悲壮……蔡新宗和柯景星就在二十岁前后,风风光光地加入了日军的队伍,要到南洋去做“盟军战俘营监视员”。他们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到嘉义白河受基本军训。受训中有一个环节,让柯景星大吃一惊,就是学习如何打耳光。两排新兵面对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准,才算及格。
一有了“军属”身分,少年们走在街上都觉得意气风发。有些马上就到日本军部指定的商店里去买了看起来像日本战斗兵的帽子,年轻稚气的脸孔对着店里的镜子戴上,觉得自己挺帅气,然后开心地上街闲逛。平常看见游荡的少年就要气势凌人叫过来教训一顿的警察,现在竟然当街向他们举手敬礼;少年心里充满了报效国家的激动和荣耀的感觉。
八月三日,这些经过短暂训练的台湾少年,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没有什么生离死别的沉重,他们踏着轻快的脚步出村,雀跃的心情比较像是参加团体郊游、正奔向集合地点的孩子。
从台湾的四面八方向南方汇聚,最后都到了集合地点,高雄港。
码头上,有很大的仓库,铁皮盖的屋顶。一艘货船改装的运输舰,靠在码头,正等着这些福尔摩沙的少年,送他们到南十字星空下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