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新书《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创作历程
向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致敬
文/苏育琪
难得的家庭聚会,却分裂成两国。餐桌的这一头,是「大人国」,餐桌的另一头,是「孩子国」,各自兴高采烈地聊着属于自己世代的话题。
有人拿出《天下杂志》,指着封面上龙应台的照片说,「她出了新书,是谈一九四九的。」「姐夫,亲家公来台湾时,你出生了吗?」转述美君与长子离散的故事后,本省籍的舅妈问。
「我父母亲在一九四七年来台湾,带着三个孩子,那年发生了二二八……」台湾出生的姐夫,完全听不出山东口音,讲话还夹杂台语。
「咦,把拔,从来没听你说过爷爷的事欸,」十九岁、正在念大学的妹妹,头转了过来,加入了大人国。
「把拔,你跟墙上爷爷的照片好像哦,不过爷爷比较帅,」过了暑假就升高三的弟弟,出生时爷爷已经过世。
「把拔,那然后呢……」两个孩子齐声问,翻开了家族史的第一页。
不管你人在哪里──台湾、香港、大陆、海外,也不管人家怎么称呼你──本省人、外省人、原住民、香港人、大陆人、华侨,几乎每个华人的家族,都有个一九四九的故事。
「一九四九是个大分水岭,决定了现代中国,以至香港、台湾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酝酿十年、写出《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龙应台说,「现在的一切,都是从六十年前开始的。如果要在二十世纪挑出最重要的一年,我会挑一九四九。」
那是个天崩地裂、死生契阔的年代。
太多史诗般的故事,发生在你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甚至是我们自己身上,却很少被诉说。
或许是伤痛太沉,无以言说。
或许为挣扎求生,无心怀旧。
也或许只是在等待,等到子孙对人生有足够的体验,等到社会成熟健康到可以打开旧伤,才会从历史的灰烬中,探掏散落蒙尘的珍珠,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串起来……。
但是,要快!趁还来得及。六十年了。
「我最大的遗憾是,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时,父亲不在了,母亲失忆了,」四十岁以后才想去了解父母的龙应台,有跟时间赛跑的紧张,想「用一个文学的方式,对这一整代已经剩下不多的人,做一个致敬跟告别。」对龙应台而言,文学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
所以,阅读《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你看到的,不是国共斗争史,而是家族流离的故事;不是英雄人物的成败,而是小人物的挣扎求生;不是纯粹的历史,而是复杂深刻的人性。
人,是龙应台最终极的关注。「即使是我最大块的文章,属于国家大事、天下兴亡的那种文章,你也会看到我叙事的方法,最后它总有一个核心的东西,就是对人的最深的关切,」龙应台曾说。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就是「从人的小命运,看时代的大命运,」龙应台希望这本书能带着读者,「超越各种争斗,看到每个受苦的个人。」龙应台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这些受苦的个人,倾听他们的故事。
她飞越三大洋五大洲,连边远的乌坵等离岛都踏遍。为了这本书,大作家摇身一变,成为大记者。
在马祖的介寿狮子市场,她经过一个卖金纸的摊子,一听说这位老伯伯曾在大陆劳改了三十多年,马上拉了张小椅子就采访起来。采访一江山遗族时,为了取景,她在院子里站着访谈了四十多分钟,被蚊子咬得脖子、腿上都是红肿块。还曾发生有惊无险的意外:往东莒的海路上,引擎故障,黑色浓烟呛进船舱,几乎令人窒息。烟雾中,龙应台打开窗户,伸出头,任强风撕裂她的头发。
「年轻的新闻工作者,应该把她当个榜样,」从事新闻工作四十余年的桑品载,和龙应台一起参访马祖,对她的求真精神赞不绝口,「她曾为了求证一个细节,带着大家去淋雨。」
这样的角色转变,对龙应台并不容易。「我不适合做记者,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接触,」龙应台说,作家是孤独动物,需要处在内心的山洞。常常,她宁可传简讯,也不打电话。饭席宴饮,「陌生人不喝,话不投机不喝」。写起稿来,可以「不吃饭、不喝水,连坐二十五个小时」。在她主办、主讲的一场重要演讲前,朋友敲她房门没有响应,原来她「想到要出来笑脸迎人,痛不欲生,瘫在沙发上,」龙应台笑说,她不担心演讲,而是怕演讲前的鸡尾酒会。
拚命的龙应台,深切的心意,打开了尘封多年、连结今昔的隧道。
「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利瓦伊恂独独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接到约访电话时,八十九岁的拉包尔战俘利瓦伊恂慨然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