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番山牢城
广州,是宋慈父亲任过职的地方。儿时听父亲讲述广州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他对父亲说的“通海夷道”尤感兴趣,总想去看看每年都有数千艘从遥远的波斯、婆利[1]、狮子国[2],还有许多记不清名字的国家开到广州来的番夷船舶;总想去看看那些红头发、蓝眼睛的番夷人。他还记得父亲说的:海中番夷、四方商贾骈集广州,珠玑、玳瑁、香药、玛瑙……各色珠宝,应有尽有。而那些发生在这块地域上蒙着珠光宝气的离奇之案,更使少时的宋慈听得入迷。
如今,他五十三岁了,作为广南东路提刑,掌广东一路司法、刑狱和监察大权,将去审理“积案已为全国之首”的诸多案子,他将有什么样的经历呢?
轻舆快骑,一路行去,宋慈一行很快经闽西南进入粤东。这片土地上没有冬令,深秋过后,就是早春。宋慈一行经此再往西南行进,眼前所见是愈来愈浓的春色。
天上,云雀在飞,不时清丽鸣啭。道旁,芭蕉、葵树迎风摇曳,棕榈、槟榔亭亭玉立,玲珑剔透的细叶紫荆,吐着万点猩红。东江两岸,更有无数道不出名儿的繁花绿树,将南国大地装饰出千万幅锦绣。一路春风,一路快行,宋慈一行很快抵达广州。
提刑司坐落在广州南门内的番山上,一应建筑还是唐末割据时凿平番山修建的,如今辟为提刑司。司内同时建有广东最大的牢狱,地势天然,建筑险要。宋慈抵达提刑司,接了任,宽歇一夜,第二日便开始审阅案卷。
司内宾佐遵嘱抱来了一册一册的囚账(囚犯名册)和一捆一捆的案卷。看得出,卷册是刚刚拍打过了的,但仍有不少尘灰和霉斑黏在上面。展开翻上几页,蠹虫也爬出来了。童宫他们不得不再加意吹拍擦拭,才把卷册递给宋慈。这使宋慈不由得想:“看来粤路狱事之乱,也由此可见一斑。”
宋慈开始认真看阅,看着看着,眉头渐渐皱紧了。他看到许多案件要么状验未明,要么自相矛盾,要么疑错百出。他竭力使自己情绪镇定地往下看,仍禁不住时时有欲怒的情绪往上冒,这使他不得不隔些时就把案卷放下,闭上眼睛,让心平定一下,再往下看。
“唉!”他叹息一声,又将案卷放下,仰靠在交椅上。
“大人,喝点茶吧!”霍雄为大人换了盏热茶。
“来,你看看,这填的什么《验状》!”
霍雄晓得大人并非真要他看,只不过是心里着实生气,他没有近前去看,只说:“怎么啦?”
“这宗人命重案,检验尸首竟含糊写作‘皮破血出’,这算什么尸检实录?大凡皮破就血出,不详细比量创痕,标明形状、深浅、长短诸般尺寸,何以为断案根据!”
“大人,你歇歇吧!”霍雄说。
然而宋慈喝了点茶,又继续往下看,随手也在卷面标上一些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就这样,看了整整一天,到掌灯时分终于看不下去,他不得不放下案卷,陷入思索。
多少年来,他曾热切地期望有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能有相当的权力,能审许多疑奇案子。如今机会来了,权力来了,案子来了,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他能胜任吗?
虽然只翻阅一天,就这一天,也足以窥见自己面临的局面:认真翻阅了整整一天,只不过动了堆积满库案卷的一角;就这些案子,也无一例可直接从案卷中辨明真假是非,如果重新调查,则不仅因时隔多年,难寻证据,难以调查,而且数量如此之多,远非他当年在汀州、在南剑州断数量十分有限的“蒿草人形案”“焦尸案”所能相比……他必须认真想想,从何入手,怎样入手?
“大人,该吃晚饭了。”霍雄又进来说道。
宋慈立身起来,吃晚饭去了。晚饭后,宋慈的心里又在翻腾,明日如何动作呢?再看案卷,或是召集府内宾佐吏胥,听听众人的见解?“倒不如先直接去见见人犯!”他想。
这个念头没有上来倒也罢了,一旦上来,宋慈便等不得明日,于是一拍椅扶站起身,对童宫、霍雄道:“走,到牢城去!”
宾佐领路,霍雄执一盏上书“提刑司”三字的大纱笼,童宫跟在大人身后,另有四名军校相随,一行人沿着寂无声息的冰凉石阶,来到了司后的牢城。
一串昏黄的狱灯,照着紧闭的牢城的门,那门不大不小,门外无人,城头依稀可见守狱的军士。宾佐上前执着门上那怪兽口系的圆环,叩响了门。
好一阵,门上一声响,开了个方形小洞,一对眼睛出现在洞口,声音也随即传出:“啥事?”
“提刑大人察狱,你没长眼吗!”
“唉!”
布满护钉和铁叶的厚重铁门訇声一响,很快开了。值狱官不在,狱卒惊魂未定地告说,日落之前值狱官便下山去了,多半要很迟回来。宋慈并不想等谁,他是来看人犯的,便唤狱卒领路,直去大牢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