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九部 骗枭 八十一

船舱里很臭。

卞梦龙似睡非睡地躺了大半夜,总有一股股异臭呛鼻子,将睁眼时看到一只人脚正在脸颊旁。他懊恼地把这只脚扒拉开,一骨碌坐起来,但见昏黄的汽灯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呓语、磨牙声、鼾声与轮机的嗡嗡声混成一片。往下是睡不成了,他抱起自己的小包站起,在人与人的缝隙间踩着,一步步向统舱的舱门走去。

甲板上,冷空气一股股袭来。起雾了,雾越积越厚,先是水汽蒸腾,烟霭缭绕,随后变成一幔仿如固状的白色绒毯。汽船一声声地拉着长笛,在雾中缓缓行驶。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在这雾珠露水的世界里感到很舒服,白蒙蒙的雾帘那边传来说话声和跺甲板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二等舱的那几个华侨在晨练。

从昨天上船后,他们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和广州常见的南洋归侨不大一样,不戴白色的太阳盔,而是戴着卷边的巴拿马草帽,不穿中式对襟衣服,而是穿着颜色很跳的大花格衬衣,在他们的广东话当中,常常带出几句英语,却又不是牛津发音。

这些人大概是从美国来的华侨,他暗自判断,是清朝晚年间那批华工的后裔。

清道光、咸丰、光绪年间,美商洋行在广东大量招雇“契约华工”到美国等地充当苦役,这些中国“猪仔”对美国西部的开发举足轻重。由于中国人勤劳俭朴的潜质,“猪仔”们的后裔很多不再从事最繁重的劳动,靠着前人的积蓄转而经商了,有些人则回到祖国贩运土特产品。但由于《中美华工条约》的限制,他们离美国时间一长就会被吊销居住美国的权利,因此在美国和中国之间只能是来去匆匆的。

雾那边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他尽量不去听它,有自己的事要想。离开了广州,前往潮州,干什么去?他心里并不很明确;身上带的金条是投入下一轮赌博还是投资在某项产业上,他心里更不清楚。到潮州去纯属神差鬼使。当他从东山一路疯跑,穿越了大半个广州,到达珠江上的码头后,赶上的头一班船就是两个小时后驶往潮州的,那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能离开就行,于是匆忙间买了这趟船的船票。但又不完全出于偶然,潮州原来也有能打动他的东西,是什么呢?噢,在广州时听很多人说过,出入潮州的华侨和侨眷很多,这些人在海外积攒了多半辈子钱,一旦回到故乡后很舍得大把花钱,因此当地的旅店业很是发达。像他这样有两三万资本的人,开不了像样的产业,若能盘下一家旅店,使些黑手段,倒很快能翻本。

雾逐渐升高了,并且逐渐在消退。阳光透过雾层透射而出。四周的一切已能看清了。

那几个华侨就在距他四五米处,正靠着船栏高谈阔论。共三人,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秃顶男人,他左边的那个没什么特色,话却很多,喋喋不休,右边的那个是个皮肤黝黑的络腮胡,很是粗壮,一个手提箱不离身,且用一条铁链把箱把和手腕连在一起。拿北方话来说,这是个听喝的。

卞梦龙瞟了他们几眼,扭过脸去接着想自己的事。他不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可在汽船的突突声中,“沁色”这个词却飘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眉头一皱,像有根羽毛在心田里撩拨了一下,开始留心起他们的话来。

广东籍的人聚在一起时是说地道的广东话。卞梦龙听不懂,但“沁色”是北方古董界的行话,对广东话来说属于“外来语”,没怎么串味,外人也能听清这个词。在这三个人说话时,为首的那个秃顶一再说这个词,从与“沁色”相配合的手势来看,卞梦龙搞懂了,他们从海外归来,是收购古玉的。

玉器埋入土中,经过一定的年代,受土里所含其他物质的作用而产生的颜色变化叫做沁色。鉴别古代墓葬中出土的古玉时,往往要观察沁色,以此作为断代的重要依据。沁色判断较复杂,有很强的技术性。《玉纪》中说:“凡玉入土年久则地中水银沁入玉理,相邻之独香以及各物有色者皆随之浸淫于中,遇红即治红色,遇绿即治绿色,故入土重出之玉无有不沾染颜色者。”

卞梦龙在开封时迷过一阵子古董,对古玉知识略知皮毛,这些年来虽然撂荒了不少,但典籍中的话尚能记得少许。听那几个人谈得怪欢,他心里有根弦动了一下,不知这种关系什么时候能用得上,不禁上去搭了话,“哈罗。”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那三个人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哈罗。”秃头边打招呼边朝他友善地点了下头。

“诸位是回乡收购古玉的呀?”他开门见山地问。

那三个人相互看看,没有肯定却也没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