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三儿近来心情不大好,他认为这姓徐的是个丧门星,谁遇见他谁倒霉。他想躲开徐金戈,谁知徐金戈却像块猪皮鳔一样黏上了他,甩都甩不掉。

其实徐金戈对文三儿还是很客气的,他包了文三儿的车,出手也还大方,每天一块钱,条件是随叫随到。这比文三儿在大街上等散座儿不知强多少倍,这种好事要是搁在以前,文三儿早乐得蹦了起来。可这回文三儿的心情却很悲愤,他认为姓徐的小子是他前世的冤家,是专门找他麻烦来的,这是坟头上插路标——把人往死路上引。他徐金戈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连他妈的日本宪兵都敢杀,要是有一天看他文三儿不顺眼,杀他还不像捻个臭虫?从表面上看,徐金戈似乎脾气不错,对文三儿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可他越客气,文三儿心里就越发毛。

文三儿私下里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贱骨头,属叫驴的——轰着不走赶着走。伺候孙二爷时,孙二爷拿文三儿当条狗,呼来喝去,一不高兴就踹上一脚,文三儿却觉得很正常,无论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成了常态。老韩头活着的时候总是这样打比方:别觉着穷日子难过,习惯就好了,这好比一个孩子刚生下来,您拿针扎他屁股一下试试,头一天准哭得死去活来,不是疼吗?没关系,您接着来,每天一下,连扎三个月,这孩子就习惯啦,他以为过日子就是这样,每天屁股上都要疼一下。要是您哪天忘了扎,这孩子闹不好又得哭起来,他觉得不对劲,还纳闷呢,心说过日子不是这样儿啊,屁股怎么不疼啦?老韩头说得没错,眼下文三儿就有点儿屁股不疼的感觉,他也觉得不对劲,徐金戈对他越客气,文三儿就越害怕,总有点儿大祸临头的恐惧。

文三儿闹不明白,这姓徐的近来竟然和陆中庸交上朋友,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彼此称兄道弟,不分你我,幸亏两人都没老婆,不然真可能换老婆了。姓徐的出手阔绰,兜里似乎有花不完的钱。才不到两个礼拜的工夫,文三儿已经把北平有名的饭庄转了一圈儿,同和居、玉华台、鸿宾楼、马凯……这些饭庄的门口儿有几道台阶,有几棵树,文三儿都印在脑子里了,反正人家吃饭时文三儿总是蹲在门口儿。每次都是姓徐的搀着喝得烂醉的陆中庸从里面出来,吩咐文三儿将陆总编送回家去,他自己则另叫车走。

今天又是徐金戈请客,地点是西珠市口的丰泽园饭庄。文三儿将徐金戈送进饭庄,就想找个背风的地方眯一觉,凭经验估计,这顿饭局没俩钟头拿不下来,等这帮孙子吃饱喝足,你就进去背人吧,陆中庸不被放倒不算完。

文三儿发现对面墙根儿下蹲着几位老伙计,除了大裤衩子那来顺,还有东四“泰来”车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住菜市口米市胡同的“李大砍”。看来这几位是在等散座儿,正晒着太阳聊得正欢,文三儿连忙凑了过去。

李大砍在和那来顺抬杠,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起因是那来顺在“广和剧院”蹭了一场戏,剧目是京剧名角儿谭子同挑大梁的《东皇庄》,那来顺“一担挑儿”①的二大爷在广和戏院看大门儿,有了这点儿小职权,那来顺就经常溜进去蹭戏看,问题是那来顺每次蹭戏都是演了小半场后才能溜进去,虽白看了不少戏,可压根儿就没有看全过。《东皇庄》是一出新戏,说的是清末江洋大盗康小八落网的故事,那来顺没看前半场,可他照吹不误,俨然一副行家的口气,这时李大砍就不爱听了,两人便抬起杠来。

李大砍可不是一般人,他今年六十岁,倒退四十年,他在京城还算个人物,当年他是刑部狱押司刑房里的刽子手,干的是砍人脑袋的活儿。进入民国后,斩刑废除,李大砍就失了业,他这辈子没结过婚,主要是因为娶不到合适女人,但凡他看上眼的女人,一听说他的职业,都吓得尿了裤子,宁可老死闺中也不愿和刽子手过一辈子。大清国还立着的时候,李大砍对有没有老婆还无所谓,反正他收入不低,急了就去趟八大胡同泄泄火,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后来大清国垮了,李大砍立马崴泥②了,他除了杀人,别无一技之长,生计马上成了问题,只好动用积蓄买了一辆洋车,靠拉车度日,如今他年过六十,身子骨不行了,也不得不继续拉车,不然就没饭吃,早晚也得跟老韩头似的,干到倒毙街头为止。

那来顺说:“李爷,我说话您别不爱听,要说砍人脑袋,您是行家,咱不敢抬杠。可要说看戏,您可就差着行市呢,我那来顺就好这一口儿,咱什么戏没看过?老戏就别说了,就说这‘八大拿’③吧,能看全的人就没几个,不信咱以后碰见马连良马老板问问,他老人家能看过一半儿就不错了,人家名角儿喜欢唱老段子,瞧不上新戏,《东皇庄》说的是拿康小八,这么说吧,康八爷死了才多少年?也就四十来年吧,那时老佛爷还在世,当年九门提督拿住康八爷,从景山后街往地安门押送,老佛爷站在景山上,拿个望远镜瞅了个够,老佛爷纳闷呀,就这么个矮胖子,怎么就把京城闹了个底儿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