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满基的儿子亚洲是个胖脸蛋的娃娃,他迈着罗圈腿学走路时,欧洲和非洲也先后出生,给他做伴来了。爹娘忙着给惠普尔家做饭时,娃娃们便在厨房地板上闹翻了天。孩子一个个出生,满基和老婆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几百年前,孔夫子曾说,夫妻之间的和谐关系是最难保持的——同尊卑,共相亲。
因此,在中国家庭里,丈夫绝对不给妻子递东西,这种行为好像是在说:“我想给你这个,你必须拿着。”他会把东西放在妻子身边,愿意什么时候拿都可以。有些华人并不遵守这个规矩,但是另一个规矩大家都遵从。原住民商店里的先生跟惠普尔医生解释过,丈夫若是个正派人,就不会称呼妻子的名字,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女孩一嫁人就成了“满基家的”,这成了她一辈子的职业,也就成了她的人格。生了孩子后,大家会更加留心,不让孩子们知道她的名字。夏威夷长大的华人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那名字是绝对不能提的。
对满基来说,他的情况更复杂。那位客家姑娘不是他真正的老婆,仅仅是个二房,所以孩子们不能叫“娘”,否则有违礼数。虽然她生养了三个儿子,可孩子们名义上的娘是姓孔的那位太太,她还在低地村的穷乡僻壤忠实地守着空房呢。根据中国传统,满基的任何一个孩子,名义上的母亲都是大太太,这条规矩走到哪里都改变不了。
如此,这位瘦骨嶙峋的客家姑娘就成了“五洲姨娘”——五大洲的姨娘——全城的人们都这么称呼她。玉珍很知足,像她这样的小妾在很多人家里只能被轻蔑地称为“那个人”,或者就叫“她”,可满基不愿意那么叫。原住民先生说过,他的客家老婆能生好多儿子,五大洲都是他的,这句话满基记得牢牢的。这个爱耍心机的小赌棍每次喊他的“五洲姨娘”时,都会感到一种特别的爱恋。
玉珍生了那么多儿子,又有了那么多孙子,可他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觉得她是“娘”。满基对儿子们严词训诫:“你们的娘在中国。”所以儿子们都以为娘在低地村等着他们,他们应该把全部的爱献给那位母亲。后来,有个摄影师从广州游历到低地村,虽然在有些村子里,人们以为他是企图行妖术盗取精气的巫师而用石头砸他,可在低地村,去过加利福尼亚的春发叔却对他侄子的漂亮老婆说:“给你照张相,寄到檀香木之国去。”她照做了。姬家的男孩子们便伴随着这张长满黄斑的照片长大,上面那个面容端庄、衣着华贵的原住民女人从墙上向下俯视着他们。看着这张照片,儿子们愈发报恩心切,玉珍却什么都得不到。
玉珍并不在意这些。作为客家人,她遵循两个至高无上的原则:首要的是让孩子们念书,为此她甘愿牺牲一切;孩子们念完书之后,她还想着置办些土地。要完成这两个目标,玉珍需要钱。她只在火奴鲁鲁待了几个礼拜就开始贩卖蔬菜。眼下,她没跟惠普尔一家打招呼,便为单身的客家男人洗起了衣服。有一天惠普尔医生问惠普尔太太:“阿曼达,后院草坪上那些蓝色的衣服是哪儿来的?”
“咱们家没有蓝色的衣服。”阿曼达答道,于是他们查访了一番。
“不许再洗衣服了!”惠普尔医生命令,可那时玉珍已经挣到了第一笔铜钱。
然后她又开始偷偷给单身华工送饭,这利润相当可观。阿曼达看到那么多陌生男人沿着努乌阿努大街走来,通过后花园的门溜进来,不禁起了疑心。
“约翰,原谅我的邪恶想法。”有天晚上阿曼达对丈夫说,“你说,咱们的女仆是不是……那个……了那么多男人?”
“不管怎么说,她只是厨子的二房太太,如果她觉得能多挣点钱,我认为可能是那样的。”
“约翰!太可怕了!”
他们都觉得必须有所行动,于是惠普尔医生自告奋勇,前去侦探一番。过了些时候,他溜进起居室,笑得喘不过气来。“啊!那些见鬼的华人!”他哈哈地笑着说,“阿曼达,霍克斯沃斯船长应该来看看咱们后院里的买卖,跟他怀疑的一模一样。”
“约翰!到底怎么回事?”
“咱们原先把姬太太想得那么不堪,结果人家只是卖点热饭热菜给那些光棍儿。”
惠普尔太太难为情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问道:“咱们的仆人为什么要想出这么多办法来挣外快?咱们给他们的薪水够高了。”
“他们要让孩子们念书。”惠普尔医生说。
“那是好事,可不能在咱们家后院开餐馆呀。”结果玉珍又被勒令停业,但这一次,她比开始时又多了不少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