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02年9月的一天,一千八百五十名日本劳工离船登岸,其中大部分人被分配到火奴鲁鲁所在的瓦胡岛上,在那里的种植园劳动。农夫们一见那内陆地区竟如此贫瘠丑陋,都觉得万分沮丧。他们以前从未见过仙人掌,然而这些农民猜得到,这种植物显示出其赖以生长的土地是多么贫弱。满眼红土同样让他们吃惊不小。大家判断,一定不会有水源流经这里,尽管他们自己并不养牛,可也看出在那些挤满荒凉土地的、连路都走得歪歪斜斜的牲口一定是饥渴交加。他们对干透了的、似乎不会有任何出产的土地失望透顶。一个农民悄悄对同伴说:“美国跟他们传说的并不一样嘛。”

但是酒川龟次郎却不失望,他所在的那组劳工被分配到另一个地区。龟次郎一到,就发现这片新大陆是地球上最肥沃美好的土地之一。即使日本濑户内海沿岸最丰饶的农田也及不上这块即将由他耕作的土地。为了到达这个人间天堂,年轻的龟次郎没有沿着瓦胡岛的土路走,而是被领到一艘群岛内部的穿梭船上。这艘船其他时候是用于运送麻风病人的。晕了一整夜船后,龟次郎被带上陆地,来到考爱岛。

码头上有一个脸上带疤的高个子男人骑在马背上,他早等得不耐烦了。船长老是不能将小船指挥靠岸,那骑马的男人就自己喊着命令指挥,好像他才是船长。他身边有个小个子日本人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劳动力们最终跳下船后,翻译对他们说:“那骑马的人叫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你们要是好好干活,他就好好的,否则他就会敲你们的脑壳。所以你们得好好干活。”

他说话的时候,野人威普骑着马在劳工们中间穿梭,伸出手里的短马鞭,斜垂在酒川龟次郎头顶上。“你听懂了吗?”他吼道。小个子翻译官说:“你听懂了吗?”矮壮的龟次郎点点头,威普便垂下马鞭,伸出手去拍了拍这位新工人的肩膀。

威普拨转马头,来到队伍最前面。“我们出发!”他喊起来,领着大家离开码头,走上一条被太阳烤得发红的土路,那儿停着一队运甘蔗的马车,前面有马匹拉着正等着他们。“上车!”威普吆喝起来,于是日本人纷纷爬上低矮的马车,车厢四周用长绳子绑着高高的稻草垛,他来到车厢前头喊道:“启程,去海纳卡伊!”队伍离开码头,慢吞吞地沿着岛屿东海岸朝北走去。

人们一路上第一次欣赏到夏威夷的全貌,他们即将在太平洋上风景最秀美的岛屿上干活。左边矗立着边缘参差不齐的崇山峻岭,终年披着郁郁葱葱的外衣。这些山峰比夏威夷其他山峰形成的时间都要早上数百万年。最先开始遭到风蚀,形成了现在这种独特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地形。最高的那座山峰被大风钻透了一座隧道。在其他地方,遭到侵蚀的岩石失去硬度,只剩孤零零的一圈圈玄武岩,像哨兵似的矗立着。在他们右边,壮美的海洋被深深的海岸割成一段一段的,不时涌起阵阵海浪,撞击在黑色的礁石和洁白无瑕的沙滩上,粉身碎骨,周而复始。每前进一英里,龟次郎和他的同伴们都会发现新的奇景。

那天最令龟次郎难忘的,还是那红色的土地。经过数百万年的喷发,考爱岛的火山喷出一层层富含铁质的火山岩。接下来的几百万年内,这些铁质极其缓慢地、令人无法察觉地分解,如今成为一层层闪着红光的铁锈,堆成巨大的一堆。有时候,一座覆盖着绿树的山峰可能会显出一条长着大嘴的伤疤,悬崖侧面已经掉落下来,露出鲜血一般的红土。其他时候,这群人脚下的土地就好像是未受玷污的熔炉一般的红色,好像刚刚才被火舌舔舐过。那些深谷里,由于混入了少量的黑色泥土,从而呈现出类似砖红的颜色。但土壤一直是红色的。红土闪耀着百十种各不相同的光晕,在岛上郁郁葱葱的植被掩映下煞是可爱。这两种颜色相得益彰,考爱岛因此被人们亲切地称为花园岛。这名副其实。

富含铁质的红色肥土上生长着繁茂的树木:紧贴着海岸线的棕榈树;缠绕扭结、浓密成林的露兜树;千条根须在空中盘根错节的榕树;群岛上的出色树种哈无树和寇树;见缝插针生长的野杏树,那是从日本引进的,为劳工们提供柴火;时不时还能看到王棕属植物,树干上密布着一圈圈苔藓,朝空中高高盘起。但对考爱岛来说,有一种树木做出了全身心的奉献,使生命和农业成为可能。不管是哪里,只要有强大的东北季风吹打着海岸,人们就会种植这种奇特的、像丝绸一般光滑的、灰绿色的麻黄属常绿乔木。有时候人们称其为铁木。这种妙不可言的树木,树冠上覆盖着十英寸厚的松针和酷似圆形纽扣的松果,沿着海岸生长,保护着考爱岛。麻黄木的叶子并不巨大,外人看来,每棵树看上去都那么弱不禁风,好像马上就枯死了似的,但它们体内却蕴涵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我修复能力。它们赖以生存的就是那猛烈的、含着盐分的季风,狂风猛抽着细弱的松针,把它们变成一个个小球,暴风摇撼着樱桃色的树干。正是在这种时候,麻黄木深深地扎根在土壤里,保护着考爱岛。海风在它的枝条间狂啸;脆弱的松针将盐分拦截下来;风力受阻减弱;住在麻黄木树荫下的人们得以安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