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满怀希望的苏珊娜
我在这里,坐在你面前。注意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嘴和鼻子。我长的什么样?告诉我,你看出了什么?比如我们在超级市场的收款台前排队,碰巧遇上了,我转过身来,你看到了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对吗?现在,我们在这里,谈论我是不是杀人凶手的孩子——天晓得!你说实话,凶手的孩子长什么样?你脑子里有没有什么印象,或预先设定的概念,像我这样一类人,应当是怎样一副面孔?
我是在1944年被怀上的,也许就在那时,你的祖母死在一所集中营里。或者没准儿是那一天的晚些时候,下班之后。父亲回到家里,上了母亲的身,也许先吃过了晚餐。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所有人中要和你谈论这件事。但我总得从什么人开始吧。
实际上,你是第一个希望谈论这一切的人。或许这结果会给你带来很大的痛苦。
我们学校曾有几个老师愿意谈论此事,其中一个曾经是流亡者。他1938年随父母去往伦敦,1945年返回。据他所说,这是为了帮助德国重建。他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描述纳粹时代的恐怖。但最后,悲惨的却是他自己,而不是我们。他讲述这一切时,禁不住全身颤抖,不时转过身去抹眼泪。我们强忍着坐在那里,像礼拜日听弥撒。他给我们看的照片和影片、他讲的故事,都不过是学校里该学的东西。铃声一响,他走进教室,打开公文包,架好放映机,装上影片,影像就出现在屏幕上了。他拿书来读,给我们看照片。当时,我十四岁。时间一到,下课铃响了,我们涌出教室,吃三明治,准备上下一节课。几分钟后,我们又开始听数学教师大谈直线和曲线。
让我们伤脑筋的是数学问题,而不是历史问题。那没有一点儿意义。
1948年,父亲被判刑十年。两年后,1950年,他获释了。他入狱时,我才三岁,对他的失踪根本没有感觉。他回来时,我五岁了。我记得那时的情景,就像是在今天。突然地,他又出现了。我们在家里,从没谈论过这一切。我父亲还活着,他将近九十岁了,高大、傲慢、白发苍苍。他的左手齐腕断掉,装了一只假手,带着黑手套。假手很不灵便,手指微屈。他的左臂常常略微前伸,好像要和谁握手。奇怪的是,我一想到他,眼前就出现了这只手。我不认为他是坏人。恰恰相反,他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他很温和,体谅别人,也许过于温和了。
他经常对我说:“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你只管问我。”每次还不忘告诫我:“还要告诉你的孩子。这些再不应当发生了。”他让我来对未来负责,让我来保护孩子,不要重复他的错误。问题在于:什么错误?所有这些历史的启示,这些故事,永远是那样的扑朔迷离。
斯特恩先生,我们那位从伦敦返回的教师,有一次请我父亲去学校,父亲答应了。那天早晨,他紧张极了。结果呢,从那以后,在我父亲的建议下,他们俩经常会面。父亲很愿意看到斯特恩先生,和他谈话。他在寻求谅解。至今我还是搞不清,他怎么会如此频繁、如此长时间地同斯特恩先生谈话。这位斯特恩先生毕竟是他的一个受害者啊。我长大些之后,他经常对我说:“我们至少希望赢得这一场战争。1943年,我们已经知道,对同盟国的战争必输无疑。但犹太人,他们必须去死。”
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向我解释,非常镇静,从不大惊小怪,只想说服我。他颠来倒去地叙说那个故事,它听起来如此简单,顺理成章,甚至最残酷的细节也不例外,像是在讲述一次郊游。大多数时候,我坐下来听,一言不发,我自顾自地胡思乱想,或者瞧着他身后窗外的景色,想别的事情。他的语调舒缓单一,始终看着我,我常常觉得,我会这样听他说下去,直到永远。
我十六岁时,他带我去奥斯维辛。他了解这所集中营,他曾在那里驻扎过。我们跟上了一个讲德语的旅游团。导游以前坐过德国人的监狱。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旅游团里有许多我这个年龄的青年人,我们之间的唯一区别在于,他们是受害者的子女。
父亲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后来,在回家的汽车上,他开始告诉我,他认为导游在何处讲错了,导游的解释有哪些破绽。他讲了在犯人卸下来后的挑选,并说有60%~70%的犯人直接送往毒气室,其他人派去做工。而导游似乎说,除了少数几个人,其他人都立即处死了。父亲在讲述过程中,始终非常平静。最后他问道:“你能想象这有多糟糕吗?”
现在回想起来,可怕的倒是他那种客观态度,他的说法和描述,他对事件的认真概括。我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从未听他讲话时有过间断、停顿,以至再也说不下去。只有这些连篇絮语,好像是在照本宣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