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与顾颉刚论古史书(第9/11页)

世传纣恶,每每是纣之善。纣能以能爱亡其国,以多力亡其国,以多好亡其国,诚哉一位戏剧上之英雄,虽Siegfried何足道哉。我想殷周之际事可作一出戏,纣是一大英雄,而民疲不能尽为所用,纣想一削“列圣耻”,讨自亶父以下的叛虏,然自己多好而纵情,其民老矣,其臣迂者如比干,鲜廉寡耻如微子,箕子则为清谈,诸侯望(皆?)包藏阴谋,将欲借周自取天下,遂与周合而夹攻,纣乃以大英雄之本领与运命争;终于不支,自焚而成一壮烈之死。周之方面,亳无良德,父子不相容,然狠而有计算,一群的北虏自有北虏的品德。齐本想不到周能联一切西戎南蛮,牧誓一举而定王号。及齐失望,尚想武王老后必有机会,遂更交周。不料后来周公定难神速,齐未及变。周公知破他心,遂以伯禽营少昊之墟。至于箕子,于亡国之后,尚以清谈归新朝,一如王夷甫。而微子既如谯周之劝降,又觉纣死他有益耳。

这篇笑话,自然不是辩古史,自然事实不会如此。然遗传的殷周故事,隆周贬纣到那样官样文章地步,也不见得比这笑话较近事实。

越想越觉世人贬纣之话正是颂纣之言。人们的观念真不同;伪孔五子之歌上说,“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此正是欧洲所谓Prince之界说,而东晋人以为“有一必亡”。内作色荒是圣文,外作禽荒是神武,甘酒嗜音是享受文化,峻宇雕墙是提倡艺术,有何不可,但患力不足耳。

周之号称出于后稷,一如匈奴之号称出于夏民。与其信周之先世曾窜于戎狄之间,毋宁谓周之先世本出于戎狄之间。姬姜容或是一支之两系,特一在西,一在东耳。

鲁是一个古文化的中心点,其四围有若干的小而古的国。曲阜自身是少昊之墟。吴容或为民族名,有少昊必有太昊,犹大宛小宛,大月氏小月氏也。我疑及中国文化本来自东而西:九河济淮之中,山东辽东两个半岛之间,西及河南东部,是古文化之渊源。以商兴而西了一步,以周兴而更西了一步。不然,此地域中何古国之多也。齐容或也是一个外来的强民族,遂先于其间成大国。

齐有齐俗,有齐宗教,虽与鲁近,而甚不同。大约当年邹鲁的文化人士,很看不起齐之人士,所以孟子听到不经之谈,便说是“齐东野人之语也”,而笑他的学生时便说:“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正是形容他们的坐井观天的样子。看来当年齐人必有点类似现在的四川人,自觉心是很大的,开口苏东坡,闭口诸葛亮,诚不愧为夜郎后世矣。鲁之儒家,迂而执礼。齐之儒家,放而不经。如淳于、邹衍一切荒唐之词人,世人亦谓为儒家。

荆楚一带,本另是些民族,荆或者自商以来即是大国,亦或者始受殷号,后遂自立。楚国话与齐国话必不止方言之不同,不然,何至三年庄岳然后可知?孟子骂他们舌,必然声音很和北方汉语不类。按楚国话存在到现在者,只有谓乳,“”,谓虎,“于菟”二语。乳是动词,必时有变动;而虎是静词,尚可资用。按吐蕃语虎为Stag,吐蕃语字前之S每在同族语中为韵,是此字易有线索,但一字绝不能为证耳。又汉西南夷君长称精夫,疑即吐蕃语所谓Rgyal-po,《唐书》译为赞普者。《汉书·西南夷传》有几首四字诗,〔汉夷〕对记,假如人能精于吐蕃语、泰语、缅甸语,必有所发现。这个材料最可宝贵。楚之西有百濮,今西藏自称曰“濮”。又蛮闽等字音在藏文为人,或即汉语民字之对当?总之,文献不足,无从征之。

秦之先世必是外国,后来染上些晋文化,但俗与宗教想必同于西戎。特不解西周的风气何以一下子精光?

狄必是一个大民族。《左传》《国语》记他们的名字不类单音语。且说到狄,每加物质的标记,如赤狄、白狄、长狄等等。赤白又长,竟似印度日耳曼族的样子,不知当时吐火罗等人东来,究竟达到什么地方。

应该是中国了,而偏和狄认亲(有娀,简狄)。这团乱糟糟的样子,究竟谁是诸夏,谁是戎狄?

中国之有民族的、文化的、疆域的一统,至汉武帝始全功,现在人曰汉人,学曰汉学,土曰汉土,俱是最合理的名词,不是偶然的。秦以前本不一元,自然有若干差别。人疑生庄周之土不应生孔丘。然如第一认清中国非一族一化,第二认清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则其不同亦甚自然。秦本以西戎之化,略收点三晋文俗而统一中国。汉但接秦,后来鲁国齐国又渐于文化上发生影响。可如下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