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鼎镬仍在沸腾

许攸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听在曹丕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连心脏都登时慢了半拍。许攸看到曹丕脸色煞白,捋髯笑道:“你有胆子冒袁绍之名来找我,却没胆子被我说破?”

曹丕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许攸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仿佛在鉴赏一件刚烧制好的土俑。过了半晌,曹丕才缓缓问道:“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许攸把身体后仰,颇为得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曹丕一怔,许攸当年和袁、曹都是好友,来往颇多,许攸见过他不足为怪。但事隔数年,他还能一眼认出曹丕,这份眼力可真是不凡。

再回想许攸刚才把闲杂人等赶散的动作,曹丕可以确认,他一进屋子就被许攸看穿了——这可与他想象的开场不符。曹丕有些窘迫地把视线挪开,然后觉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气挺直胸膛,却遮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一切都被许攸看在眼里,捋髯不语。

曹丕把心一横:“那许伯伯您打算怎么办?喊人来抓我么?曹家的世子可是值不少钱的。”

许攸听到这话,不禁失笑:“世侄哇,我若想抓你,你一进门我就喊卫兵进来了。你不必强作镇定,也不用故作坦诚。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把你献出去,可是个赔钱买卖。”

曹丕眉毛一挑。这人果然和风评一样,是个商贾性格,无论什么东西,在许攸眼中都是囤货居奇的道具。对此,曹丕又是放心,又是担心。放心的是,只要开出一个令他满意的价格,他会做任何事;担心的是,到底是多么高昂的价格,才会让这个人满意。

“请问为何是个赔钱买卖?”曹丕问。

许攸朝南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稀疏的胡髯一抖:“如今袁、曹在官渡已经撕破了脸皮,成了不死不休之局,胜负难料。袁胜则曹死,留你一个败族孑遗毫无意义;曹胜则袁死,你爹阿瞒还要跑来找我报仇。这买卖赚则是蝇头小利,赔却是身家性命,谁会去做?”

曹丕心中一动,听许攸的口气,似乎对袁绍的前景不是很看好,这与其他人大相径庭。他试探着问道:“您觉得官渡之战胜负如何?”

许攸用左手比了一个六,又用右手比出一个四。曹丕道:“我父亲胜算四成?”许攸摇摇头:“不,是六成。”

曹丕闻言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无论田丰、逢纪还是公则,最多只是在战略上有分歧,但对袁绍取胜都信心十足。许攸是唯一一个看好曹操的袁家高层谋士。

许攸看出曹丕的惊疑,摸了摸他锥子般的下巴:“袁绍若是只带一个策士去,曹公必败——但他手底下能人太多了,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袁绍又是个多谋寡断之人。九头之鸟,各飞一方,只会落在尘埃里。只要阿瞒犯的错误比袁绍少,就大有胜算。”他说到这里,拍拍后脑勺,自嘲道,“你以为我为何会被软禁?还不是因为多说了这么一句话嘛。”

曹丕注意到,许攸谈到自己父亲时,用的是“曹公”或“阿瞒”,说袁绍时则直呼其名。这个微妙的细节,是许攸向他表明了态度。曹丕想到这里,抱拳道:“许伯伯果然深谋远虑。”许攸突然眯起眼睛,细细哼了一声:“你小子年纪不大,阿瞒的精明狡猾可是全学会了。你敢孤身来找我,自然是算定我不会把你献出去,又何必惺惺作态?”

曹丕被说破了心事,也不尴尬,朝前走了几步,郑重其事拜了三拜:“小侄身在敌营,深自戒惧。此自保之道,万望许伯伯谅解。”

许攸摆了摆手:“阿瞒当年对我还不错,他儿子登门拜访,我岂能不念故人之情。”曹丕一听他的口气颇有含义,连忙顺坡下驴道:“我父亲时常提起您呢,您什么时候能去许都一叙就好了。”

“去许都啊……你做得了主?”许攸斜眼瞥向曹丕,目光锐利。这个话题太敏感了,若对面不是曹操的儿子,许攸可不会轻易谈这件事。

曹丕对他的目光毫不躲闪:“我父亲求才若渴,以先生的高才,到许都何愁不被重用。如若小侄猜测不错,您在邺城,不正是在等待这么一个契机么?”

许攸闻言大笑,一拍案几:“不错。成事之道,乃在待价而沽。在最正确的时机把最合适的东西卖给最需要的人。等到你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如今时机未到,我投去做什么?”

“您何时有意,小侄愿为作保。”曹丕拍着胸脯,补了一句。

曹丕知道许攸这人眼中只有利益。此时自己开不出太好的价钱,索性用自己的身份去给个承诺——曹操儿子做引荐,这个推荐的分量足够了。许攸听到他许下诺言,赞赏地点了点头,却没做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