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里有一条著名的通衢大道,自皇城南面正中的宣德门经里城的朱雀门,直达外城的南熏门。此道横阔二百余步,乃皇驾出行专用之路。这便是汴京臣民尽人皆知的御街。

在宣和年间,又有一条并非主干道路的偏巷,竟被时人冠以了小御街之称,而蜚声京城。从这个名称上不难看出,这条巷子,必是徽宗皇帝赵佶的足迹时常眷顾之地。这条偏巷,就是距皇宫仅一箭之遥的金钱巷。

金钱巷在被称作小御街之前便颇有点名声。它是个妓馆教坊云集之处,在那巷中的一户户庭院楼阁里,栖聚着无数烟花脂粉、风尘娇娃。每日午时前后,各家楼院便陆续开门迎客。到了掌灯时分,巷内更是粉灯相连,狎客接踵,亵声浪笑,盖地喧天。红灯区明目张胆地就设在中央政府眼皮底下,足见当时之娼盛状况。

金钱巷的出名,不仅仅因为它是妓馆教坊的云集处。在当时的汴京城里,类似金钱巷一般的风流巷陌起码有数十处,各处的风流气象皆不在金钱巷之下。金钱巷于其中名居魁首,乃是由于有一个唤作镇安坊的行院设在这里。而镇安坊的声名显赫,则皆因它拥有那个色艺双绝的汴京花魁李师师。

说起这李师师,本是个苦命女孩。其父王寅,是京东永庆坊染局的一名工匠。师师的母亲在生师师时因难产去世,王寅以豆浆代母乳,含辛茹苦将师师喂大。那时汴京的风俗,凡孩儿降生,其父母钟爱至极者,都须舍身佛寺以消罪愆,王寅便将女儿送入了宝光寺。佛家弟子俗呼为“师”,师师遂得其名,其乳名则湮没而不可考。

师师年方四岁时,王寅受一桩盗窃案牵连被捕入狱,不久死在狱中。有一名自己没有子女的李姓歌伎,见师师生得聪明伶俐,甜美可人,便将其收养下来,师师也就随她改为李姓。李姓歌伎后来积攒了些资本,自立门户开了这家镇安坊,从此人称其为李姥姥。

师师渐次长大成人,姿容出落得一年比一年标致。李姥姥看出她是一块可雕之玉,不吝工本悉心调教。更兼师师天资慧颖,管弦歌舞一沾即通,十四五岁便在教坊行中声名鹊起。时至今日,她已稳列汴京四大当红歌伎之首。

最为难得之处在于,开门迎客多年,她始终坚持只献艺而不卖身。身处行院淫沼,又是天香国色,能够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这不能不归功于李姥姥对她的格外关爱和保护。李姥姥非但不强迫她以身接客,反而多次在嫖客欲强霸她时,努力周旋,化解了危机。师师对此在心里怀着深深的感激,虽然她知道李姥姥这样做,是包含着尽量长久地保持住她的高身价,以便利用她赚取更多银子的目的的。

十余年来,师师接待过的公子王孙、达官显贵、文士商贾不计其数。其间不乏对她一见倾心,要与她出资赎身共结良缘者,师师统统一笑置之。李姥姥认真告诫过她,做歌伎这一行,要诀就是逢场作戏,人走茶凉,对那些狎客的花言巧语半句也当不得真,更动不得真情,否则定然要上大当,吃大亏。

师师知道李姥姥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便谨遵牢记了这话,将那青春少女豆蔻年华的怀春情绪深深压下,封若坚冰,而接人待客委蛇敷衍的表面应酬文章,却历练得越来越纯熟老到。时间久了,感情的触角消磨得日渐迟钝,似乎是真正修炼到了水波不兴的境界。

直到遇上昨日那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师师方陡然醒悟,自己在男女私情上心如止水,并非只因多年职业习惯的磨砺,而实在是还没有遇上一个足以搅动这泓深潭的人。一旦这个人不期而至,平滑如镜的水面终究会无可遏止地漾起春波。

昨日与那力遏惊牛的年轻公子匆匆分手后,师师心里就隐隐有怅然若失之感。回到行院,她让贴身丫鬟蕙儿,也就是昨日陪伴她外出的那女孩子,去告诉李姥姥,她今日精神不爽,有来客点她的牌子时替她挡一挡。当夜禁军在城里大肆搜寻刺客,前来行院寻欢作乐的狎客骤减,却也无人来打扰她。吃罢晚饭,她胡乱读了几页诗书,读不大进去,便恹恹地躺下歇了。却又难以入眠,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到将近卯时,才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师师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往日何曾少见了风流俊俏的年轻汉子,皆似过眼烟云,谈笑一番打发过去,心里压根不存半点留恋滋味。而昨日那位公子,不过是与自己相视了那么一瞬,话也没有多说,却怎的就缠绕心头,挥之不去了呢?

她亦闻听过在人身上有所谓气场,气场相配的人相逢相处,即使无言无语,亦可气息交汇,相吸相容。难道自己就是碰上这种状况了吗?就算是碰上了,却已失之交臂,匆忙中连对方的姓名都不曾问得。人海茫茫,重逢难再,枉自嗟呀,有何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