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才高八斗,不矜细行(中)

孙七郎去会了账,几人离了酒楼,沿着江边向驿馆走去。

此时华灯初上,江边到处都是人在乘凉,各色小贩穿插其中,热闹非常。

徐平看着这熟悉的景色心生感慨,久别的中原,自己终于回来了。

要说是京城好还是邕州好,徐平也没有答案,但他从来到这个世界,便是在开封附近长大,有一份别样的感情,那里好像就是自己的家乡一样。

而全天下,还有比家乡更好的地方吗?

天上有月亮又圆又亮,高高地挂在头顶上,洒下银辉一样的光芒。月光下热闹处人们拖家带口,享受着这安宁的生活,僻静处不知是哪家儿女,相依相偎,窃窃私语。

好久没见过这种场景了,徐平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开封城里。

不知不觉到了驿馆门口,高大全突然道:“咦,那里怎么有个人转来转去?”

众人一起看去,借着月光,只见驿馆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推磨一样在门口绕来绕去。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口中自言自语。

大家好奇,一起走上前去。高大全怕出意外,把手里的漆器交给孙七郎,自己走在前面,绷紧了神经。

到门口不远,守门的驿卒看见,远远见礼,高声道:“徐官人,这位官人说是要来拜见您,一直等到现在。”

徐平应了一声,心中好奇,自己在襄州并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啊。

那中年人听见驿卒的话,大喜望外,急步走了过来,被高大全拦住:“官人高姓?找我家官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中年人急忙拽了拽衣服,吸口气整好仪态,对高大全道:“在下胡全民,父亲秘书监致仕姓胡讳旦,奉父命,向徐官人投帖致意。”

徐平出了口气,却是忘了,这里还住了胡旦这位已经被时光遗忘的状元郎。他被贬为襄州通判的时候,为父母服丧,丧除不久即双目失明,就此以秘书省少监致仕,后来升为秘书监致仕。此后一直定居襄州,算算已经有不少年月了。

高大全见徐平点头,便接了胡全民的名帖,过来交给徐平。

这名帖纸质粗劣,但却厚厚一大叠,徐平打开来,借着月光大致看得清楚。只见名帖里不但列了胡旦曾任过的高官,特别把“知制诰”用大字写了出来,还列了胡旦中状元的年月,连当时的试题都列了出来。更过份的是,里面竟然列了胡旦得意的几部大部头的书作,如《汉春秋》,连当时皇上的评论都列在里面。

这哪里是拜人的名帖,分明就是生平简历吗!

同样是秘书监致仕,丁谓的名帖就简简单单,但谁见了他都得喊一声相公。这位前胡状元则是恨不得把生平得意事尽列其中,但再恭维也不过称他一声“胡大监”。这就是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气度了,丁谓的秘书监是一贬再贬,胡旦的秘书监则是致仕后升上来的。

看了名帖,徐平心里叹了口气。

在前世,徐平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古代一位书生,到外地游学,得到一位县令款待,便做诗一首,其中一句为:“挑尽寒冬梦不成”。这诗被县令的儿子看到,笑话书生为“渴睡汗”。不久书生高中状元,给县令的儿子去一封信,“渴睡汗做状元啦!”县令儿子冷笑一声:“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输君一筹”。第二年果然高中状元。

故事当然荒诞不经,在后世越传越离奇,但确有所指。故事中的书生就是吕蒙正,县令的儿子就是胡旦。两人或许没有这种传奇故事,但这故事却生动地说明了两人的关系。

吕蒙正是太平兴国二年状元,正是中国历史上科举取士大举扩招的第一届,但太宗由于急需新进文官为自己效力,还是意犹未足,以恐野有遗贤为名,命在太平兴国二年未及第的举子在太平兴国三年再考一次。胡旦正是太平兴国三年的状元,所以故事里说的是第二人及第,虽然也中了状元,却是吕蒙正之下的复考状元。

胡旦本人并没有参加太平兴国二年的科举,但由于他那一届就是上届落第举子的复考,名声自然在吕蒙正之下。已经搞不清是不是由于这事的刺激,再加上与吕蒙正从性格到政治观念都截然不同,胡旦一辈子都瞧不起吕蒙正。

胡旦才气过人,热心功名,锐意进取,但偏偏行事粗疏,做事不细。他的文章文辞华美,为两制自然是游刃有余,但当政能力却让人摇头。在中央没有政绩,在地方上一样没有政绩,升迁几乎全靠一枝笔杆子。偏偏胡旦不觉得自己不行,自认宰相之才,只是时运未济,一心钻营,宋朝党争酷烈就起自胡旦的同年结党。在京城中,胡旦一党经常晚上在赵昌言家中谋划,京城百姓称其党陈象舆为“陈三更”,董俨为“董半夜”,从此为后世留下了三更半夜这个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