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是在二爷梁草从台湾回来的时候听完他的故事的。
记得那天我再次走进熟悉的楼道,敲门后,门很快打开了,一股藏香的气味伴随着念经的声音扑面而来。
开门的是梁玉,脑袋上纷乱的细小辫子像很多张牙舞爪的小蛇,她晃动的时候,那些蛇也扭动起来;她的两道眉毛也像两条蓝色的小蛇,不知是哪位美容师的拙劣手艺。她的嘴唇上留着红色的唇框线,显然也是文上去的,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在框子里涂上唇膏。我不喜欢她脸上文上去的东西,但她说跳舞的时候化妆就方便多了。她是少年宫的舞蹈教师,我喜欢看她跳舞。她身上穿着艳红的真丝睡裙,手里还拿着一块没吃完的冰糕。看着我站在门口,羞得满脸通红,叫了一声“哎哟”,一把关上了门,门里传出声音:你等着啊!
当她再次打开门的时候,已经换上一件银灰和黑色条纹相间的连衣裙,裙子的下摆参差不齐,这使她看上去显得有点离经叛道的意味。她的腰身比蛇还细,走路的样子也有一些舞台效果。只有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稚嫩,眉眼间总带着一丝笑意。我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仿佛生活很甜蜜。
梁玉很快说到二爷,二爷在我们家学会了念什么经,让我想想,是《地藏经》,没听说吧?我以前也不知道什么经不经的,是爷爷告诉我的。他俩之所以活着,仿佛是为了念经。他们念经的时候,就是五雷轰顶也不会半途而废的。一部几十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他背得滚瓜烂熟。一位法师送了《地藏经》磁带,我给他们买了录放机。二爷每次念经时都要放磁带,说是有高僧大德和诸多佛友的加持力,这样更能超度那些战死的亡魂。二爷发愿要念一万次《地藏经》,我问他那得念多少年啊?二爷伸出两根老藤一样的手指,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二十年。二爷说要超度更多战死的人。我曾经问他,成百上千万战死的人啦,你一个人超度得了吗?二爷一脸迷茫。超度一个算一个吧,二爷的声音有些悲壮。他似乎在进行另一场战争,一个人在同整个社会的遗忘和冷漠作战,又似乎在同自己的懈怠作战,与时间进行一场注定要输掉的战斗。
梁玉推开佛堂的门,一股更加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屋里有众人一齐诵经的声音,我好奇地探寻经声传出来的地方。与客厅相对的一扇小门虚掩着,两个老人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半闭着眼,嘴唇一开一合,模样极为虔诚。我在门边探头探脑,他们毫无反应。小佛堂的墙上挂着西方三圣像,下面是一个雕花条桌,摆放着鲜花和供果。屋里就两个老人在念经,我奇怪那么多的念经声和木鱼声是哪里来的,梁玉指了指鲜花下的一个小机子,说,放的磁带,是一个大法师领着三百名信众一齐念诵的“地藏经”。
梁玉招呼我喝茶说,你要有耐心。喝了一阵茶,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故意弄出一些声响,木鱼声让我更加烦躁。从门缝里依然看到老人端坐在蒲团上,像两尊雕塑。
梁玉拿来一本影集,为我翻看,并在一旁解说。照片上有三个男人和两个男孩,三个男人坐在前面,梁二爷坐在正中,后面的男孩站着,背景是农家院落,再后面是葱绿的山峦。
梁玉说,二爷一生只有这几年才留下了照片。我怕有一天二爷走了,关于他的故事就像痴人说梦,无人相信,也许照片能够作证。
过了很久,念经的声音终于停了,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头发花白的老人是梁玉的爷爷梁根,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汗衫,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洞,为了掩饰自己的衣服,老人又拿来一件蓝色的中山装穿在身上,这件衣服使他看上去显得很老实。二爷的白衬衣和西服看上去很洋气,兄弟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梁玉端来两杯白水,两位老人喝了水,梁二爷说,小汪,梁玉说你是报社的大笔杆子,这几天我闲得慌,我想把自己的经历给你说说,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把这些记录整理出来,等我死了放在老家的神龛下,给爹妈一个交代。
我试试吧,不懂的地方还请您老人家耐心指点喔!
梁玉快人快语:跟我二爷,你还客气个啥?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梁二爷讲述的故事,在查阅大量书籍后梳理并整理出这些文字。同时,我把梁二爷那次回家的行程也真实地记录下来,作为文中A的部分。梁二爷的回忆作为文中B的部分。我只是把这两部分内容作了穿插和剪接处理,使这些文字看上去像一部小说。为了叙述方便,文中人物按他们真实的名字记录,很多地方免去了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