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怅言千里自今夕

  晗辛经过平宗的时候脚步不停,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一路飞快地往后园湖边行去。平宗怔了一下,拔脚追过去。

  府中的人都在前面聚集,偌大的园林里一个旁人也没有。平宗跟着晗辛越过北边的桥,穿过小岛,上了一座小山,越走越是心惊。他的王府占地广阔,府中人却不算多,除了几房妻妾和三个儿子之外,没有太多家人。原先靠北边山上的一片青砖楼台便荒疏了下来。他这几年忙碌不堪,连家都难得回来几次,这里就更是六七年来未曾踏足过。如今信步过来,才发现印象中本应是荒凉冷落的地方,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里本是他妹妹平安的居所,所有房屋楼台都依山而建,山林苍翠,即使是寒冬里,山上松柏成荫,房前屋后一簇簇冬青簇拥环绕,令人行到此处不禁神清气爽。

  晗辛行走非常快,襟带当风,在树间时隐时现。平宗却因为想起平安在时的种种往事,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刚才责打平若时紧绷着的心情到现在才略有所缓解,他深深吸了口气,柏枝香气沁人心脾。再睁开眼已经不见了晗辛的踪影。平宗索性放慢脚步,缓缓而行。此处与六年前相比竟没有太大的不同。想到妹妹远赴大漠,已经多年没有音信,想到前尘过往的那些如梦一样的恩怨,自然而然又将思绪转到了平若身上。

  这些年,他威权声望都已达顶点,只要再有一件开疆拓土辉耀千古的大事,他此生也就圆满了。南朝内乱,柔然西撤本是最好的时机,然而却不防最该支持自己的人给了自己一记算计。平宗的怒火憋在心头,举目四望却发现无人可以倾诉。朝中家中,无论手足家人还是朝臣部下,一律分为两派,或是等他严惩平若震慑朝野,或是求情劝解想让他放平若一马,但最终决定始终要他来做,杀子还是徇私,他被两条都走不通的路逼在了死角。

  风突然大了,漫山松涛阵阵,如同天籁吟唱,平宗回过神来,长长长长地舒了口气,忽觉掌心刺痛,原来刚才看着平若挨打时,不知不觉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一道血痕来。风送来了腊梅的香气。他抬起头四顾,自己所在是一处山坡脚下,面前就是一排青砖石阶,石阶上有一间砖房。房前一株腊梅,淡黄色的花朵悄然绽放,在风中微微摇曳。

  突然房门打开,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门口。

  山风浩荡,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宽大的袖口被风鼓荡着,在身侧欢然翩飞,她瞧着他,似笑非笑。

  平宗没有察觉自己也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只是两三步跨过台阶走到她面前。风太大,将她的头发吹乱,发丝在脸畔飘舞。她的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却灿然有神。

  “你不是死了吗?”他悠然问着,多少天以来紧绷着的心情豁然松快下来,居然有心情调笑。

  她唇边又出现那种带着轻微讥讽的微笑,淡淡地说:“永德早死了。我又不是永德。”略带挑衅地看着他,两人不约而同几天前那场在雪地里的对峙。

  “嘴真硬。”他说着,到底没忍住将乱飞的发丝别到她耳后,借机更进一步,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身体好些了吗?”

  她笑起来,“多谢殿下惦念,还好没在宗正寺冻死。”

  “我知道,你这种人一般没那么容易死。”他说着话,手捏上她的耳垂,轻轻摩挲。她的耳垂圆润小巧,被冻得冰凉,在他的指尖下渐渐绵软。“但你何必如此折腾,兜兜转转,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终归还是落入我的手中?”他说这话时几乎带着炫耀的口吻。丁零男人骨子里对烈马有着特殊的喜好,越是无法驯服的,就越是想要收入掌中。平宗也不能免俗,她的倔强狡猾,激起了他前所未有有的征服欲,他想看她向自己认输妥协。

  “所以我最早也没说错,你就是想带我进你的晋王府来,不是吗?”她笑吟吟地顺口回应,眼睛游走在他的周身,像是在说另外一件事。

  平宗几乎快要忘记最早那一夜过后,她直接戳破他的身份。仿佛这一刻的所有纠缠都印证了她的说法一样。

  “认输吧,你终归要在我的羽翼下,受我的保护。即使你是叶初雪,女人不能没有男人的护持。”

  “说的对。”她似笑非笑地回应,像个好脾气的大人不屑于跟孩童多费口舌一样,眼神分明在宣告她的口是心非。她的目光从他肩膀挪到正对着自己双眼的喉结上。他身穿绣有缠枝葡萄暗纹的黑色圆领窄袖袍服,上下一体,长及小腿,腰间束着蹀躞带,整个人看上去修长矫健,与江南那些身着着的广袖博带俄冠的名士大异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