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九月四日的早餐,胡宗南没按惯常的七点开饭,推到八点等着客人武伯英。他没有女眷也不用女佣,伺候起居的全是男勤务兵,有十几个之多。勤务兵都是满军中挑出来的机灵青年,长相秀气,性格腼腆。他虽不用女佣,但男勤务兵个个细致入微,都多少带着些女人气。
胡宗南边吃早餐,边看武伯英的一脸倦容:“昨晚没睡好?”
“昨晚就没睡。”
“嗯,今天休息天,反正也没什么事,吃完饭你睡吧。我下午就回来,你不用跟我去司令部。”
“好。下雨天睡觉,最舒服。听着单调的雨声,人能睡沉。”
武伯英重新躺回床上,又把昨晚想到的各种情况,想了三四种可能,每种可能又找了一个最佳办法。唯一没有想出最佳办法的,就是和蒋宝珍将来的关系。男女情人之间的可能,只有两个,聚或散。但是聚散都不好过,伤人伤心,没有好的办法。只好暂时不管,走一步行一动,是最不负责任也是最好的办法,没办法的办法。
勤务兵知他昨夜未眠,不敢打搅瞌睡,中午时都没叫饭。武伯英睡到半下午,罗子春来了,才被叫醒。罗子春此来只为一件事,上午听说蒋宝珍从高冠行馆回来,先去蒋公馆打探,但门卫不放他进去。发生过蒋公馆大门对枪事件,蒋家警卫故意刁难,不给蒋宝珍通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罗子春无法去了岳父家,得知玲子并未回来,于是连忙赶来。武伯英听完叙述,二话不说决定亲自去见蒋宝珍,装作小别之后急着见面,探探玲子的下落安危。胡公馆静思庐的院门是旧式青砖门楼,胡宗南不愿破坏,汽车进不来,武伯英的座车停在隔壁的董子祠,院子里驻扎着胡公馆贴身卫队。
雨淅淅沥沥下着,阴得重下得少,初秋连阴雨就这么开始了。武伯英没有打伞,出了胡公馆的大门,朝旁边卫队的院门走去。罗子春跟在他身后,两个门都有哨兵,静思庐三个,董子祠一个。武伯英想着心事,对哨兵的敬礼视若无睹,如能确保玲子平安,安慰罗子春的情绪,也是保证自己的平安。董子祠的大门就开在前殿正中,武伯英快步走完门道,罗子春才跟进来。
罗子春很犹豫,故意落在后面,进门走了两步停下来。武伯英对他不放心,虽然走在前面,却对举动有所觉察,于是也停下脚步,微侧脑袋用眼角瞄他的身影。罗子春却没有跟上,从西服领口内掏出一把手枪,端起来对准他的背影。武伯英没有回头,保持身形不动,此时无法去想他的动机,脑袋一片空白。
罗子春端起枪来,头垂了下去,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已经哽咽,竭力控制着不哭,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词语。
武伯英反应过来,突然的变故让人无法找到更好的办法化解,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可能躲避或者还击。
罗子春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不敢看他只敢看着枪口上的准星,眼中涌出泪水,目标身影和瞄准缺口都模糊了。
武伯英见他这样,知道受人胁迫来刺杀自己,决不会是本意,要不然早都开了枪,不容许自己有机会看到枪口。
罗子春又垂下头去,把眼睛挤紧,似乎要下决心开枪,肩膀耸了两下,却把力道传不到食指去扣动扳机。
武伯英想改变被动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趁他犹豫转身过来,动作尽可能轻柔,不敢有一丝剧烈,更不敢说话。
罗子春尽了最大努力,还是下不去手,含着热泪抬起头来看他,头在难过中痉挛似的微摇,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枪口。
武伯英已经正面对着他,眼神既茫然又犀利,眉目间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可以宽容一切,但又凝结着万千疑问。
罗子春见他这样,为了看清似的抬抬眉毛,又把手枪举了起来,却被更大的悲痛控制,偏头看着地上,咧开嘴无声哭了起来。
武伯英没有说话,缓缓伸出了右手,满脸都是怜悯和悲伤,向他讨要武器,表达自己能化解一切的诚意。
罗子春又下了一次决心,眉毛、眼睛、嘴角、鼻子凑了一下,还是没有积蓄到可以开枪的勇气和决心,泪水已经顺着鼻子流了出来,沾在唇上。
武伯英轻叹了一下,有气无声,保持着要枪的姿势,朝前缓缓迈了一步,似乎大人在安慰调皮的孩子,似乎主人在爱抚撒欢的宠物。
罗子春的眼睛被泪水掩盖,已经不能看清东西,只感觉到他绵绵不绝的威势,朝自己逼近了一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武伯英见他退避,坚定了劝阻的决心,于是保持目光对视,又迈前了一步,突然看到他眼底的绝望之色,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罗子春继续朝后退,一直退出董子祠门道之外,把自己暴露在自卫哨的余光之下,然后才停住脚步,继续保持着举枪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