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切割
纸笔皆是现成, 陆归替陆昭一样一样铺开来,然后道:“我替你研墨吧。”陆昭点了点头道:“好。”
陆归拾了一块墨锭,在一旁研磨。端砚出墨温润, 色泽淳厚,全然不似眼前用墨之人。陆昭并不急于书写, 静静坐了片刻, 方嘱咐道:“我这一去,多半是难回来了。陛下虽然已有旨意封赏大兄,但大兄毕竟曾与凉王从密, 日后成为他人把柄,只怕要吉少凶多。”
陆昭一边说着, 冰玉修长的细指在笔筒上方犹疑着,终于选定一支比平日所用稍粗的紫毫。“历来二主间逢迎, 皆对名誉有损,若要保全, 兄长在易帜之前,还需与凉王切割分明, 不至令别有用心者陷兄长于不忠不义的恶名。今日我替兄长书信一封, 待王谧归京后上承陛下。只是信中言辞背后的缘由,还望兄长了解,日后不会行错踏错。”
陆归点头道:“妹妹请讲。”
陆昭写字力道不若陆归, 因此挑选毛笔时可以选了较粗的笔,来填补力道上的空缺。此时柔翰入墨,陆昭略略思索后, 先写了臣归言等抬头敬语, 随后下笔题写道。
臣与凉王本实挚友。
“大兄与凉王的关系,说到底是以臣奉君。若大兄仍以臣僚身份与凉王断绝, 必会以不忠见恶,若只称挚友,与其断交,他人便不会瞩目于是否忠心。”
陆归不自然地笑了笑:“若称挚友,是否太过,若时人否认,岂不难堪?”说实话,他与凉王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陆昭则解释道:“兄长既已与凉王断交,那对方自然非兄长挚友。无论曾经是不是,对方在这点都会否认,这不过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说完,陆昭继续写道。
臣初入凉州,凉王曾谓臣言:‘凉本属魏,自是一家,汝可安心仕于府下,不必有虑。’及臣闻父母兄弟皆已迁居长安,臣感激涕零,常谓凉王言:‘魏天子实乃仁德之人,日后臣必赤心以报。’及此后,凉王却自挟奸心,憎恶主君。臣实欲导之于善,不敢谲以非议。然凉王素日潜怀异心,怨毒之情,皆抛于臣。
陆归读到此处,亦点头道:“原本从凉是为忠魏,既然已无共识,亦当绝交,自此更是无人指摘。昭昭裁纸为盾,提笔为刃,果然高妙。”
陆昭淡淡一笑,继续写道。
今逆贼屯兵巨万于城下,索舍妹为质,臣与妹商议,为全大局,不使战火蔓延三辅,暂且出质。臣现据五县,控扼险要,待整顿完毕后,自当抗敌。来日若能见得……
写到此处,陆昭略有犹豫,权衡一番后最终下笔题写。
若能见得家人安泰无恙,团聚一方,自当归隐山林,此去伯夷何远。
写完最后一句,陆昭替陆归题名,顿首谢罪收尾。
最后一番话陆昭原本想写“若能见得阿妹平安”,但最后还是换了更大范围的指代。这份信最终会落于魏帝之手,她自己身在凉王为质不假,但其父母宗族亦在长安为质。信中表面意思是期盼出质的人能得平安相见,看似在说自己,其实也是对魏帝一种警告。
若有一方敢擅动人质,那么陆归便将倒戈另一方,且身据大义之名。况且两边都有人质在手,即便陆归固守陇上不做任何动作,两方都不会给予任何指责,可以说毫无政治包袱可言。
但其实这句话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
此时陆归在一旁揣摩良久,忽然意识到陆昭藏在背后的手段可谓阴狠强悍。
这封信的重点就在最后那一段,“自当归隐山林,此去伯夷何远。”这一句感慨本出自前朝谢安之语。谢安登临安山,于石洞内观高山浚谷,旋即感叹“此去伯夷何远。”当时谢安悠游隐居,发此感慨,但后来东山再起,入朝辅政,拒胡于大江,进而保全晋祚。这句话无疑表明归隐与否全在朝廷选择之间,而且如今凉王起兵,更如当年淝水之战,其中未免没有威胁之意。
你敢不重用我,我就敢下陇给你看!
陆归此时也不由得重新审视一番陆昭,其面容淡静,面相多骨微肉,亦如其字。然而藏在这副寡淡外表下的心机,便是仅凭一封信,竟把反叛倒戈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冠冕堂皇,把势力切割完成的如此完满圆融,甚至毫发无伤。
待墨吹干,陆昭把信交到陆归的手上,道:“以后兄长于义理上当无指摘,只是五县之中恐怕凉王故旧不少,刀刃相见,难保进退失据。我临行前已嘱咐云岫,近日内书信一封送至兄长处,兄长便可假王谧之手,借此发挥,自保清名。
”
陆归点点头:“我省得。”
陆昭对于兄长的名望可谓思虑深远,毕竟是嫡长子,才具足矣支撑家门。而比起自己的父亲,兄长身上又无曾为吴王这种尴尬身份,出仕相对容易。而居高位者,政治清名最为重要。历史上不乏有帝王英雄,居功甚伟,但即便如此,只要身有污点,便会被无尽放大,这是常态。而相对干净的家底清望,可以说是一种无形的政治资本,意味着你本身的行为有规矩、有底线、可以预判。这样的人走入政局,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因此陆昭便要不遗余力地去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