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美丽新世界
“开普敦幽灵”号离开码头,航向外海。当时,我站在甲板上。
当油槽爆炸起火的时候,大概有十几艘货柜轮逃离德鲁·巴羽港,争先恐后地抢占港湾的出海口。这些船大多是国籍不明的小商船,大概是准备开往麦哲伦港。只不过,有件事很清楚——临检时,本船可能会遭到彻底盘查,船主或船长将会蒙受重大损失。
贾拉站在我旁边。我们靠在栏杆上,看着一艘锈痕累累的近海货轮。那艘货轮从浓烟密布、一片火海的堤岸转出来,几乎要撞上“开普敦幽灵”号的船尾。两艘船都警笛大作,而“开普敦幽灵”号的甲板船员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船尾。还好,那艘近海货轮在撞上之前就紧急转向了。
于是,我们脱离了港湾的怀抱,航向澎湃汹涌的辽阔海上。然后,我走到底下的船员休息室。伊娜、黛安和其他的移民都在那里。伊安坐在一张搁板桌前面,和伊布·伊娜和伊安的父母坐在一起。他们四个人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黛安因为受伤而享受了一点特权。她坐的那张椅子是整个休息室里唯一一张有软垫的。不过,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她也设法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过了一个钟头,贾拉走进了休息室。他大喊了一声,叫大家听他讲话,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伊娜翻译给我听:“他又在那边自吹自擂、沾沾自喜了。撇开那些不谈,贾拉说,他到舰桥上去和船长谈过了。他说,甲板上的火已经完全扑灭,我们已经安全上路了。船长跟各位说抱歉,海上的风浪太大。根据气象预报,这种天气今晚半夜或明天早上就会结束了。不过,接下来的几个钟头……”
讲到这里,坐在伊娜旁边的伊安忽然转过头去,吐在了伊娜大腿上,刚好帮伊娜的话做了一个结论。
两天后的那个晚上,我到甲板上去,陪黛安一起看星星。
入夜以后,主甲板上比白天的任何时候都安静得多。甲板上堆放着许多四十英尺货柜。我们在货柜后面和船尾上层甲板间找到了一个讲话不会被人听到的地方。海面上风平浪静,温煦的微风令人心神舒畅。往上看,“开普敦幽灵”号的烟囱和雷达天线巍然矗立,天空群星密布,乍看之下仿佛星星缠绕在桅杆的绳索上。
“你还在写备忘录吗?”黛安已经看过我的行李。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记忆卡和我们从加拿大蒙特利尔挟带出来的火星医药数字档案和药品。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散落的纸张和涂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条。
我说:“我现在不常写了。好像没那么急迫了,不用急着全部写下……”
“或者说,你已经不怕会忘记了。”
“也可以这么说。”
她笑着问我:“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吗?”
我才刚转化进第四年期,而黛安却已经是老前辈了。目前,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屁股上面还留着一道弯弯的小疤痕。她身体的自愈机能一直都令我十分惊讶,觉得很不可思议,尽管我自己应该也有这样的机能。
她问我这样的问题实在显得有些刻意。我曾经问过黛安好几次,转化到第四年期之后,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在我眼里,她是不是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的问题很难有明确的答案。自从她在大房子里濒临死亡,后来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之后,显然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了……谁不会呢?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信仰,而她醒来之后面对的世界,恐怕智慧如佛祖也会困惑地挠头。
她说:“转化只不过像是一扇门。这扇门会通往一个房间。你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不过偶尔会不经意地瞥到一眼。如今,你已经住在这个房间里了。这是你自己的房间,完全属于你。有些地方你没办法改变,例如,你没办法把房间变得更大或更小。不过,要怎么装潢布置,却可以随你自己高兴。”
我说:“你这样说等于没有回答,这种话谁都会讲。”
“抱歉,我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抬起头看着星星,“你看,泰勒,看得到大拱门啊。”
我们称之为“大拱门”,是因为人类是很短视的。大拱门其实是一个环,一个直径大约一千六百公里,一半露出在水面上,另外一半在水底下,或是埋在地壳里的环。有些人怀疑大拱门利用海底的岩浆作能源。然而,从我们相对如蝼蚁的观点来看,大拱门确实是一个拱门,顶端延伸到大气层之外那无垠的天际。
然而,即使是暴露在地表上的那半截,也必须透过外层空间的摄影才能够完整地看到。不过,那些照片通常也都着重在局部的细节。如果你有机会把那个环切断,看看它的剖面结构,你会看到一个长方形,长约一点五千米,宽约零点五千米,中间是无数的金属线。整个大拱门就是一个金属线围成的环。大拱门跨度巨大无比,其实占据的空间非常小,从远处不容易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