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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斯顿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旋转,享受着眼前的美景。这时候,他蓦然想起,当初他太太也有同样的举动。当时他看见她笨拙的、缓慢的转身,那模样仿佛迷路了,或是傻住了,或是在考虑该不该去擦镜头。

镜头!擦镜头!

霍斯顿伸手到胸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羊毛布。擦镜头!他终于明白了,刹那间的领悟冲上他脑门,令他感到一阵晕眩。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他转头去寻找那面墙。地堡最上层四周环绕着一面墙。他直觉以为转头就会看到,但很快就想到,对了,那面墙是在他脚底下。他背后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圆丘,大概两米高,侧边有一道铁梯,顶上有天线。面向他的那一边,有一个口径很大的鱼眼镜头,圆圆的镜面微微凸出。然而,当他越走越近,发现圆丘四面八方都有镜头。地堡的超级摄影机有很多镜头。

霍斯顿举起羊毛布,慢慢靠近第一个镜头,脑海中开始想象,如果此刻他在大餐厅里,他会看到自己渐渐靠近,身形越来越巨大。三年前,他看过太太也有同样的举动。他记得她朝他挥手,当时他以为她只是为了保持平衡,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不是想告诉他什么?当时,在头盔的面罩后面,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傻兮兮地笑着?他拼命擦镜头,反复地喷清洁剂,反复地擦,然后擦干镜头,贴上防蚀膜。当时,她是不是像个孩子似的满怀希望,心脏怦怦狂跳?霍斯顿知道,此刻大餐厅里一定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因为里面已经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会舍不得他,留在那边看。但他还是朝镜头挥挥手。此刻,他擦着镜头,心情并不是他原先所想象的那样满怀愤恨,也不是幸灾乐祸,认定地堡里的人都该死,而他这个被判死刑的人反而得到自由。此刻,他手上拿着羊毛布,用一种在半空中画小圆弧的动作慢慢擦着镜头,而那种动力并不是来自一种遭到背叛的心情。那是怜悯。怜悯,还有无边的喜悦。

霍斯顿忽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模糊了,不过,那是一种美妙的模糊,热泪盈眶因为他已经热泪盈眶。他太太是对的:地堡里的影像果然是假的。眼前的山坡,形状和影像里一模一样。那景象他已经在地堡里看过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眼就认得出来。问题是,颜色完全不一样。地堡里墙上的景象,就是他太太找到的程序制造出来的。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鲜艳的绿色变成暗绿,而且消除掉了所有的生命迹象。

霍斯顿擦掉镜头上污垢,心里有点怀疑,影像越来越模糊,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污垢当然是真的,因为污垢是他亲手擦掉的,他看得到。不过,那会不会只是一般的灰尘,而不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毒酸?艾莉森发现的程序,会不会只是用来“修饰”真实的景象,把蓝天绿草修改成灰暗的色调?此刻,太多新的资料和想法在霍斯顿脑海中翻腾,他仿佛变成一个孩子,突然被丢进一个巨大辽阔的世界,一下子有太多东西必须立刻思索理解,想得头都痛了。

他把第二个镜头上的污垢彻底擦干净,这时候,他推断影像变模糊是真的。镜头上覆盖了一层污垢,道理就像程序制造出来的效果一样。程序创造出假的灰黄色调,覆盖在绿色的原野上,覆盖着蔚蓝的天空和翻涌的白云。这么美丽的世界,被他们隐藏起来,不让大家看到。那景象如此壮丽,霍斯顿会不由自主地站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擦镜头。他必须刻意不去看那景象,才有办法专心擦镜头。

总共要擦四个镜头,他正在擦第二个。他忽然想起他脚底下那道墙。那道墙透过镜头捕捉了真实世界的景象,修饰变造,然后投射出假的影像。接着他又想到,地堡里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有人知道吗?要狂热执迷到什么程度,耗费多少心血,才有办法维持这种令人沮丧的假象?这个秘密是否早在上次暴动之前就已经存在?有没有可能,历经千百年无数个世代,这个制造假象的程序一直在地堡的电脑里自动运作,根本没半个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如果他们有能力创造出任何影像,那么,为什么不让大家看到外面的美丽世界?

因为暴动!也许那就是为了要避免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起来暴动。霍斯顿在镜头上贴了一层防蚀膜,脑子里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有人把外面的世界变造成恐怖的景象,误导大家,是不是企图用这种手段压抑大家“想出去”的念头?是不是有人认为真相会导致他丧失权力,无法再控制别人?或是还有更复杂、更可怕的阴谋?比如说,他害怕大家自由了,解脱了,肆无忌惮地生孩子,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可能性太多了,越想越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