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琴房里安安静静, 光线昏暗,唯有窗外的明月提供着些许光明。

岑念没有开灯, 她走到窗前打开了三角钢琴的琴盖, 坐下后开始弹奏莫扎特的第十钢琴奏鸣曲。

她不需要琴谱, 她只需要两只见过琴谱的眼睛。

她在很多事情上的成功其实都依赖于她的过目不忘, 她对计算得心应手, 却对胸腔里的这颗心一窍不通。

她羡慕岑琰珠, 她有那么多的爱恨,岑琰珠的琴声里充满感情, 而她的琴声平淡如水。

“你的琴声里没有感情。”母亲多次这么说过。

她还说——

“你连自己都感动不了,如何能感动他人?”

最后,她说:

“你只是会弹钢琴, 仅此而已。”

从小到大, 岑念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从来没有体验过“渴望”的感情,唯一算得上强烈的情感体验, 就是对对“自由”的追求。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连动弹手指的自由都没有, 可怕的是变成一具尸体,然而心脏还在跳动。

情感, 要如何在琴声中表达呢?

即使她思考着这么沉重的过去, 她的琴声也没有丝毫变化。

她的琴声里, 没有情感。

“错了,错了,错了——”

母亲一遍遍的打断,一遍遍的纠正,一遍遍露出失望的表情——

“难道你都没有感情吗?”

她失望的眼神,暴躁的表情,她对打造出一个完美演奏家的究极追求——

这些都是笼罩在岑念记忆中的阴云,是她逐渐对钢琴望而生畏的原因。

她不知疲惫地弹奏着没有丝毫改变的琴声,窗外的夜色越来越重。

忽然,轻轻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岑念着魔一般的状态,她停下酸疼不已的十指,怔怔地看着黑白琴键。

等到第三声敲门声响起时,她哑声开口:

“……请进。”

这个点,能来找她的人是谁显而易见。

“你已经连续弹奏三小时了,休息一会吧。”岑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岑念沉默不语,将灌了铅似的两只手臂放了下来。

一杯清水递到她面前,岑念抬头看了他一眼,岑溪对她笑了笑。

她接过,慢慢喝了起来。

“遇到瓶颈了吗?”岑溪说。

“……我想不通。”她低声说。

“什么?”

“怎么才能在琴声里掺入感情?”

岑念怔怔地看着黑白色的琴键,琴键是冰冷的,背后看不见的琴弦也是冰冷的,她要如何用自己的十指,通过冰冷的琴键传达感情?

“感情……真的可能带入琴声吗?”

岑溪看着她,神色认真地听着她的疑问。

“这个问题,你问过你的老师吗?”

“……她建议我去回忆符合曲子情景的记忆,激发自己的感情共鸣。”

岑溪笑了。

“所以,你一口气不歇地弹奏三小时就是为了找寻感情?”

“……”

“给我一点位置。”岑溪说。

她往旁边挪了挪,岑溪在她身旁坐下,他们肩擦着肩,近到她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尾香。

淡淡的青草和琥珀香气抚平了她烦躁的内心,岑念看着他,对他有股莫名的信任。

“你知道怎么演奏出情感吗?”

“我只学过五年钢琴,脱谱不出错就是我的最高水平,你的问题我无法解答。”

“……”

岑念还以为他坐下来,是要给她演示什么呢。

“也许岑琰珠能解答你的疑问,但我估计她只会告诉你‘凭感觉’。”岑溪说:“你们不是一个类型的人,她太感性,而你太过理性。”

听见这话,岑念心里有些沉,就像她看见母亲失望表情时候的心情。

“因为我没有感情。”她低声说。

“不。”

一只手落到她的头上,岑溪语气温柔:

“你只是不善表达,内心其实比谁都要温柔。”

“世界上有两种厨师,一种知道自己放了多少克盐的,一种是凭感觉随手一撮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拿到菜谱,看到‘适量’二字依然会无从下手。”

岑溪收回手,转而在钢琴上轻轻按下,短促的琴声在琴房里响起。

“在我看来,世上除了情感,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计量,我相信琴声也是一样。”

他垂眸,神色平静:

“你的老师或许告诉过你,要感受它、共鸣它、再演奏它——忘记这些话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只会分析它、拆解它、再复制它。”

岑溪的话如同一只大剪刀,猛地剪断了她多年来纠缠在一起的疑问和困惑。

头脑中发生的感情,要如何通过十指表达出来?

她想不通,她尝试用他们的思维去理解问题,然而问题却越来越乱。

岑溪的话解救了她。

她一直在试图用她们的思维方式去理解问题,可是这条路不适合她,反而把她带入了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