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守护者(第3/3页)

这要好久,可能的话,才会诞生

一个险境中如此真实丰富的安达卢西亚人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2

我明白了,他们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看不到这座百米高的殿堂,看不到山上的树林,也看不到我精心雕刻的岩壁。

他们只是被紫外灯所吸引,现在失望了,缓缓地飘飞上半空,马上就要离去了。

我木然呆立了半晌,直到他们已升得很高,才回过神来。我冲到总控制室,按下激光灯的变频按钮,加大功率。蓝色光球开始发出紫外激光。我的脑中只有一句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不能让他们就此离开。

这一次,降下来的不仅仅是小火球,整个大火球都缓缓降落了。

一米一米,似乎他们也非常小心翼翼,穹顶的球体此时在他们看来已经变成明亮的光源。我紧紧盯着窗口,心脏撞击胸腔。

大火球降到了只有几十米的高度,天空被火球照耀成一片金灿,隔着殿堂也能感觉到热气流在阳光里翻转。我开始口干舌燥,血液不停上涌。

就在这时,我闻到一丝微微的烧焦的气味。

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头顶,我探出窗外,看到西北瞭望塔上的藤蔓在热气中被点燃了——我在那里养了花,绿萝绕着罗马石柱,蜿蜒着爬上瞭望塔顶端。

我愣在原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燃烧的叶片烧着我的心。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他们的召唤就意味着对我们的焚毁。他们看不见树,就像我们看不见氢。想让他们看到,我们只能燃烧自己,就像氢气燃烧自己。

我慌忙抬起激光灯控制开关,灯灭了。

双方僵持了很久,绿萝的叶子散放出一串寂静的火光,最终熄灭了。他们没有继续下降——没有点燃大片草场。

我的手一直在开关上颤抖,我知道他们若走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我的有生之年就将无可避免地逝去,也许再过千百年才能有生命到来,也许永远不会再有。

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恐慌,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然而我别无他法。那些树木里贮存着我们全部的荣辱兴衰,我是这么爱着我守护的一切,我不能毁掉它们。

他们离去了,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在一个近乎完全黑暗的星球表面,大概他们也心含恐惧。我跪倒在控制台前,呜呜地哭了,七十年来我第一次哭泣。

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我就要死了,我庆幸自己能在写完之后再死去。

火球人离开之后,我的梦境有了新的内容。梦里绿色头发的男孩伸出手掌,伸向我一直摊开的双手。就在他的指尖碰触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熔化了。

从那之后我想过很多,我猜想火球人的世界有着很高的温度,我猜想那样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从那一天起,我才意识到可见光波段只是多么狭窄的隙缝,几乎不可能刚好有另一种外星生命和我们看到同一个波段。

我开始明白,在我死后,将要丢失的不仅仅是那些玄妙的诗句,还有那些图像和图像的注解,还有树木交织的阵列,还有那片被我当成屏幕的湖水。谁还能再看到它们呢?即便再有生命到来,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契诃夫说“除了另一种形式的树,书还能是什么呢”。至今我才明白,这句话反之亦然。镜像和原像没有区别,美丽的词和词语背后的指称,在我死后,将同时灰飞烟灭。

也许早就有生命来过了,也许此时此刻就有中微子生命穿过地球,穿过我写字的掌心。他们和我们没有碰触,他们穿过我们,未感觉到一丝一毫异常。这样的猜想第一次给我带来绝望,在这以前,尽管孤独地生活了七十年,尽管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死亡,然而我却从未在辛勤劳作中感到一丝绝望。

现在,我——最后一个人类——即将合上眼睛。我请求你们的宽恕。原谅我吧,我的祖先们,我想象中的后代们,我幻觉中的遥远的朋友们,我请求你们宽恕我。

我的头脑中回响起那句古老的话:“当太阳最终冷却,地球变成了冰雪荒漠时,演出将随意识一块儿消失。”3 我将带着这遗憾离去。

你已长眠,

像大地上所有死者,

没有人认识你。没有。而我为你歌唱。

为了子孙我歌唱你的优雅风范。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你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4

写于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