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
在旅馆的洗手间里,我终于得以独处。
我低头望向双手,观察皮肤下蜿蜒的血管,接着两手互握,以感受自己的脉搏。
然后我跪了下来。这是在祈祷吗?
血肉骨骼下,运行着精妙的程序。
我获准自己穿好衣服迎接布拉德,不过得有个护士在房间里看着。我套上一条旧牛仔裤,还有一件紫红色高领毛衫。我的体重下降了很多,那条旧裤子只能松松垮垮地挂在髋骨上。
“去赛勒姆过周末吧。”布拉德单手环着我的腰、护着我走出医院时提议,“就我们俩。”
他和韦斯特大夫在医院门口说话,我在车里等着。我听不见他们在讲些什么,但猜得到医生是怎么叮嘱他的:“务必保证她每四小时服一次西汀。别让她长时间独处。”
开车时,布拉德轻柔地交替踩着油门和刹车。我怀着艾米那阵子,他就是这么开车的。路上车不多,交通很顺畅。高速路两边郁郁葱葱,美得完全可以印到明信片上。西汀让我嘴角的肌肉放松下来,我在化妆镜中看到自己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爱你。”他轻轻地说。他一直都是这样说的,轻得仿佛心跳和呼吸一样。
我静默了几秒钟,想象自己拉开车门,直扑到高速公路上。当然,事实上我什么举动也没有;我甚至没法子让自己惊诧一下。
“我也爱你。”我看着他说。我一直都这样说,仿佛这是给某个问题的答案。他看了我一眼,笑笑,然后把目光转回到路面上。
对他来说,这意味着回到了往昔时光,和他说话的就是他多年来一直熟悉的那个女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们只不过是又一对利用周末从波士顿来这里小游的夫妻:住住包早餐的小旅馆,逛逛博物馆,讲讲老掉牙的笑话。
这是个爱的算法。
我想要尖叫。
我设计的第一个娃娃名字叫劳拉。“聪明劳拉”牌。
劳拉拥有褐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活动自如的关节、二十只马达、一个藏在喉咙里的语音合成器、两个伪装成衣服扣子的摄像头和若干温度与触觉传感器,还有一个藏在鼻子后面的麦克风。这些都不是什么特别高精尖的东西,我所用的软件技术也已经问世二十多年,不过,我还是为我的作品感到骄傲。她的零售价是五十美元。
非常玩具公司已经没办法应付蜂拥而来的订单了,而那时候离圣诞节还有足足三个月。作为CEO,布拉德上了CNN、MSNBC、TTV,还有其他所有用字母组合命名的媒体,弄得连空气里都似乎飘浮着劳拉的身影。
我也跟着他到处上访谈节目做演示。照市场副总裁给我的解释,这是因为我看上去像个母亲(尽管我那时不是);另外(他没明说,不过我听得出弦外之音),我还是个金发美女。我是劳拉的设计者,这一点他们后来才想起。
我的第一次电视演示是给中国香港的一家电视台做的。布拉德想让我在上国内早间节目之前先找找上镜头的感觉。女主持辛迪正在采访某个生产“湿润度测量仪”公司的CEO,我们就在边上等着。那会儿我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合过眼了。由于紧张,我一共带去了六个劳拉,以防出现五个娃娃同时罢工的情形。这当口,布拉德转身小声问我:“你觉得那个湿润度测量仪是干什么用的?”
我当时在非常玩具公司才干了不到一年,和布拉德并不熟。我们聊过几次,不过谈的都是些业务上的事情。他看上去是那种一本正经、事业心很强的人。你可以想象那样的人在高中的时候就开了第一家公司——没准儿干的是买卖课堂笔记的生意。我不太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或许他想看我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我不知道。做饭用的?”我猜道。
“也许吧。”他答道,随后诡谲地挤挤眼,“不过,我总觉得这名儿听起来有点‘那个’。”
他说出这种话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有一阵子我几乎以为他是认真的。不过他很快就咧嘴一笑,我也跟着乐出了声。在接下来的等待时间里,我连保持一脸严肃的表情都很辛苦,紧张情绪自然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布拉德和年轻的女主持辛迪愉快地聊着非常玩具公司的宗旨——“非常玩具给非常宝宝”,还有他是怎么想出劳拉这个点子的(布拉德当然和设计不沾边,这从头到尾全是我的主意。不过他回答得着实太好,连我都快要相信劳拉是他的成果了)。接着就轮到好戏开场了。
我把劳拉放到桌上,让她面对摄像机,然后自己坐到桌边,“你好,劳拉。”
劳拉把头转向我,她的马达安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你好!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