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
卧室里光线昏暗,杰森·塔夫纳走到床边拿衣服,露丝·雷还坐在乱糟糟的、尚有余温的床上。她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抽烟,是她常抽的那个牌子。夜晚的蒙蒙灰光透过窗户,笼罩在烟头上,烟头灼亮,温度正健。
“这些玩意会要了你的命。”他说,“他们规定每人每周限量一包,不是没有理由的。”
“去他妈的。”露丝·雷又吸了一口。
“你有办法从黑市弄到。”他曾陪她买过一整箱。他先前的收入不算低,但这么一箱的价格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但她表现得完全无所谓,显然价格在她意料之中。她完全明白,要满足这个烟瘾,少不得要花钱。
“我是有办法。”她把那根还剩很长一段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是个肺部形状的陶瓷烟灰缸。
“你太浪费了。”
“你爱莫妮卡·巴夫吗?”露丝问。
“当然。”
“我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爱她。”
杰森说:“有各种不同的爱。”
“就像埃米莉·法斯曼的兔子。”她扫了他一眼,“我认识的一个女人,结了婚,有三个小孩,养了两只小猫,后来还养了一只巨大的灰色比利时兔。这兔子呀,后腿粗壮有力,咚咚咚的跳啊跳啊。第一个月,兔子的胆子还很小,不敢迈出笼子一步。我们觉得他是只公兔子,根据各种情况综合判断出来的。一个月后,他从笼子里钻了出来,开始敢在客厅里跳来跳去。两个月后,他已经学会每天早上爬上台阶,刮擦埃米莉的卧室门,给她叫早。他开始和猫咪们玩成一片,接下来就出事了,因为他的智商没有猫高。”
“兔子的脑子比较小。”杰森说。
露丝·雷继续:“差不多。反正,他变得无比崇拜那两只猫,跟他们有样学样。他甚至拉屎撒尿都去找猫砂。他从胸前扯下几撮毛,在沙发底下做了个窝,指望猫咪睡进去。但他们瞧也没瞧一眼。有一次,他和某个女士家里的德国牧羊犬玩‘抓我’游戏的时候倒了大霉,从此老实了不少。你听我从头说。兔子是跟猫、埃米莉·法斯曼和孩子们一起学会这个游戏的。每次玩的时候,他都会事先躲在沙发后面,然后突然窜出来,拼命转圈。每个人、每只猫,都会绕着他转,想抓住他,但他们通常而言都会失败,他可以安全溜回沙发后面,没人会追到那儿去。可那条狗不知道这规矩啊。当兔子又躲进沙发背后时,那条狗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住了兔子的屁股。咬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埃米莉要找铁棍撬开他的嘴,把他轰出去。兔子伤得很重。后来他伤愈了,但变得极度怕狗,就算透过窗子看到一条狗,也会吓得飞快跑开。至于他被狗咬伤的地方,他总是试图把那块屁股对着窗帘,遮住那块不长毛的疤,他一定为此感到羞耻。这件事最让人动容的地方就在于此,作为一只兔子,他千方百计地想更进一步发挥自我,你们怎么说的来着,突破生理上的极限?他生理上的极限就是一只兔子,却非要向身边更高级的进化物种,也就是猫看齐。他费尽心机要和他们混在一起,玩在一起,平等相处。他想要的就是这些。猫咪从没睡过他精心铺就的兔毛窝,狗也因为不懂游戏规则咬了他一大口。他是活了一些年。可谁曾想过一只兔子竟然能发展出如此复杂的个性?你要是坐在沙发上,可他想让你下来,他就会躺倒,用爪子轻轻推你的脚,你要是不动,他就咬你。你想想看,这只兔子的全部愿望,还有他彻底失败的命运。小小的生命,小小的挣扎,全都是毫无用处的挣扎。可兔子他并不知道这一切。还是说他其实也知道,但仍然不放弃挣扎。在我看来,他应该是无法理解他的极限。他只是凭直觉去做他最想做的事。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因为他深爱猫咪。”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动物。”杰森说。
“不再喜欢了。在目睹了这么多挫折和心碎之后。就像兔子,他最终还是死了。埃米莉·法斯曼为此哭了好几天。一个星期吧。我能想象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我可不想经历这一切。”
“不过,完全不再爱动物的结果是你——”
“他们的生命好短暂。真他妈短得要死。有些人爱上某只宠物,后来这只宠物死了,这些人就把爱转移到新来的宠物身上。可这很伤人,很伤人啊。”
“那爱为什么又如此美妙?”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管是在他单身还是有伴时。可如今,这个问题竟在他脑海里泛起滔天巨浪。他联想到最近发生的变故,最后又回到了埃米莉·法斯曼的兔子身上。这一刻,他心如刀割。“你深爱某人,他们却离你而去。一天,他们回到家中打点包裹。你问他们:‘干吗呢?’他们说:‘我在另一个地方有更好的工作机会。’然后他们就走了,在你的生活中永远消失。而你,直到死,都要背负着这个巨大的爱的包袱,没有人可以接纳它。即便你找到了某人,将这份爱给了他,同样的事还会发生,一次又一次。或者,某天你拿起电话打给他们,说道:‘是我,杰森。’他们回道:‘谁?’然后你就会发现,这份爱的包袱还在你的背上。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你是哪根葱。所以我在想,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你,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