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之地

夜幕初垂,广州珠江湾南岸停泊的花舫灯火通明,天上的月娘娇羞着隐而不见,江面上雾气蒙蒙。

“少爷。”一位穿蓝长袍、戴黑丝帽、仆人模样的男子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唤身后的青年,“到了。”

这是艘三十二条柱篷的两层画舫,艇尾高高翘起,上面画着画师拙劣的涂鸦广告,两层都有活动雨篷,可以在雨天时拉出,遮住操桨人。入夜后,画舫中恰到好处的烛光、掩盖不住的笙歌风情,似乎都在暗示此处做何营生。

少爷点点头,四下扫了一眼,对天花板上装饰的荔枝锦鸡和艇头五彩雕花木檐衬托的前门熟视无睹,他着意看的是客人。

短短一照眼,他对今夜此间的利润已有了大致计较。在十三行谭家的不败家业熏染之下,他最拿手的一样本事,便是算计。遑论是他,即便是从伴读小书童做起,跟着他十五个年头的蓝袍青年,心里也打着好几把算盘。

蓝袍青年此时望了望少爷身后的天色,心中惴惴,待会儿的事儿可大可小,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前装转轮手枪。

“哎哟,四哥哥呀!”蓝袍青年还没回头,衣着入时的鸨儿阿芝已经贴上来,“四哥哥,四哥哥呦。”她招呼个不停,胸脯径直往他手臂上挨挤。

“四哥哥?”少爷意味深长地学着念了一句,似笑非笑。

蓝袍青年顿时尴尬不已,他一直伺候着少爷,在府里下人间的地位仅次于总管,平日上街也渐见跋扈,但在少爷面前,他依旧是个寡言少语、办事周全的忠仆。此刻,他简直想把这老鸨踹下水:“收声!我家少爷有正事!”

“贵客来了呦!”阿芝一瞥见四哥哥身后的少爷,精神骤时抖擞了起来,“风少爷呀,我还以为您看不上我们这帮姑娘了呢,大家伙儿想死你了呢!”

“风少爷也是你叫的?”对阿芝的轻佻,阿四很是不满,瞪大了眼睛。

嘲风便是这青年的字。传说中龙有九子,排行第三的便是“嘲风”。

对着这一船的风情,嘲风熟视无睹。他此刻全无表情,头也不回地踏入船舱,穿过一楼,沿着右侧楼梯转上二层,推开了观涛厅雕刻繁复的木门。

可这眼前之景,却让他愣了一下。

这个豪华大包间里,坐着一位高大的金发男子,全身牛仔打扮,脚底下放着军用的帆布袋,一手拿着小酒杯,一手拿着折扇,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两边的姑娘罗裳轻衣,面色嫣红,朱唇微启,酥胸微露,莺莺之语不绝,正忙着给这位西洋客人斟酒。

“Dear,我真的再喝就醉了。”侑觞之下,牛仔半推半就,一双棕得纯粹的眼睛略带羞涩地左顾右眄,既舍不得那春光乍泄的肚兜,也放不下这杯中的佳酿。

“公子,您这位客人早到了。”阿芝说,“他一口一个什么‘底儿’,是不是他老相好啊?咱舫里可没这名号的姑娘呢。”

嘲风暗笑,这个洋鬼子怕是头遭来这种烟花之地,怎么看怎么暗爽,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咳,史高先生,这是我们家乔少爷。少爷,这位就是史高先生。”阿四简单地引见。

史高见是阿四进门,手从腰间火器上松开,瞧他身后的青年器宇不凡,想必就是主顾了,他露出满脸笑容,放下酒杯就前去跟他握手。

嘲风象征性地捏了捏,寒暄两句,便挥手让阿芝把姑娘、乐师等人都清出去。史高很是不舍,眼光追着那股香味跑了一会儿。

“史高先生倒是喜欢风月场。”嘲风似笑非笑地说道。

“乔公子不知,这里多的是没有结局的美丽故事。”史高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那以后可以一起来捧场。”嘲风客套了一下,心想,这风月场上的故事岂有人当真?又想,保不准你这只红毛明天已在领事馆班房里干号了。

“言归正传。”阿四把一直提在手上的沉甸甸小木箱放在桌上,拨开锁头,里面是满满的英国站人银圆,“史高先生,这是四百两银圆,您点点?”

史高揽过木箱,草草翻看一眼,夸道:“公子很大气!”要知道他开口就要了三百六十两,谁知不但没压价,还多给了。

散了散酒气,松了松衣领,史高俯身从帆布袋中取出一个小包。“这是你要的东西,最新的鲁格P08自动枪,两把,就算是德意志国也是刚刚装备上,我当初想着自己使,可手头紧,割爱了。”史高说着,看了看枪,一副颇为不舍的样子,又另掏出一个小包,道,“这些子弹,都用油纸包好了,你验一下。”

嘲风眼前一亮,忙接过手枪,拉了拉枪机,未动。他加了把劲儿,纹丝未动。少爷变了脸色,史高见场面变得有些尴尬,顺势接了过去,反手拍了几下,顺手一拉,“啪”的一声,开闭锁顿时弓起,像极了尺蠖爬行时那种身体上弯和伸直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