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街头偶遇
然而想到韦德尔,海歌内心却隐隐作痛起来。初次见到那位外星来客,是在他从宁新市逃进西津市的第一天。
但那次二人的见面不叫认识,只叫偶遇。韦德尔披着结成一团一团,脏成了焦黄色的金色长发,留着鸟窝般乱蓬蓬的大胡子,穿一件又脏又破的黄恤衫坐在繁华的坎特大街边嘴里吹口琴,手里弹吉他,两脚还不停击打一套残缺不全的架子鼓,正专注地向南来北往的人流做表演。但实际上,唯有他自己陶醉其中。
五十年前,在西津这个国际化大都市里,类似韦德尔这种在街头讨生活的流浪艺人多不胜数,只要装扮与艺技够稀奇古怪,吸引得了路人的目光,他们通常都能获得丰厚的回报,所以尽管给叫做乞丐,其实日子过得堪比富人。
时过境迁,五十年后,这个行业日薄西山,凭挖空心思在街头搞怪以讨钱度日的谋生方式,再也不象二十二世纪初那样盛行且酬劳可观。
电子化文娱大肆流行,幻象思维潜移默化进世纪末人类的血液,戴两片隐形的视网膜贴片VR眼镜,坐在沙发上就能与超级明星一起站上舞台激情互动,谁还稀罕低俗无聊的街头文化?
对于这类乞讨大军,人们早已麻木,匆匆经过时要不漠视不理,要不随便扔一两个铜角币,态度之淡漠,远不如对待养在家里的宠物,不,甚至连在垃圾堆里翻食的流浪猫狗也不如。
于是流浪艺人们被逼着纷纷转行,本事不大的去坑蒙拐骗,厉害一些的就加入黒社会,通过参加贩卖毒品、武器或者奴隶的勾当丢小命或者发大财了。
只有韦德尔不挪窝。他就象块石墩子,多少股时代大潮涌过也没能把他从坎特大街冲走。现实生活日趋残酷,他却如旁观者般自在,每天乐器箱盖上堆了多少角币与他无关,仿佛他幸幸苦苦吹拉弹唱的目的只是为娱乐自己。
知道他的人无法理解,收入如此微薄,每天收摊时讨来的钱还不够买一磅面包,可为啥这么多年过去,这家伙还没饿死或病死?
带着一身伤闯入西津市的海歌,犹如惊弓之鸟。这座城市太美也太大了,仿佛是用光与电虚构的神话宫殿,他不管往哪条大街上走,都怕踩脏了洁净的人行道。
看那一座座高楼直插蓝天,就象许多用变色玻璃垒砌的巨人。两边塔楼是巨人的羽翼,可它们不用高飞,头颅就已没入了游荡的云团。所以那些楼宇,大多望不见顶。
半空中,不时响起如蜜蜂振翅时发出的“嗡嗡”声,其实那是一辆辆设计成各类昆虫形象的飞行汽车,在看不见的空中公路上疾驰。世纪末汽车的动力燃料不再是汽油或电,而是水。每辆汽车的燃料箱,都是具有大功率高效能的氢氧分离器,只要往里面注入足够量的水,分离出来的氢气就能供汽车平稳飞行很长时间。氧气则从排气管排入大气,为保证人类健康的生活环境做着贡献。
与上个世纪人们所倡导的节能减排、绿色出行准则不同,即将进入22世纪的地球人将汽车驾驶当成了促进绿色环保,避免温室效应的最佳途径。
尽管飞行汽车不会造出大动静的噪音,还是能吓得走在地面的海歌精神紧张,他总错觉那些车辆是冲他而来,要把他捉回宁新市。
走了很久,终于有一个地方吸引他,让他停下了脚步,那就是韦德尔的表演场地。流浪汉吹奏的曲子实在动听,听着听着,他就沉醉地以为自己已化在音乐声中,变成了五线谱上小小的音符。
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民谣,歌名应该叫《500英里》,歌手是……嗨,海歌早就忘记那一长串人名了,但其中一句歌词却时常伴在耳边:Lord, I am five hundreds miles from home(上帝,我离开家已经五百英里)。
回想几月前,经过数度挣扎,他玩命般逃离了那个夺走笨龙生命,令他切齿仇恨的“家”,此时骤然听到这支没穿插进歌词的曲子,心中就别有一番滋味。
特别是韦德尔很有创意地用多种乐器一人合奏时,加快了曲调节奏,同时他还增添鼓点助兴,明快的曲风更令海歌如释重负,享受到了重获新生的喜悦。音乐中,海歌逐渐忘却了从那遥远地狱带来的凄苦与伤痛。
他向流浪艺人投去倾佩的目光,那是他观看表演后唯一给得出的报酬。但他不敢靠前,尽量站得远远的,只要能听清音乐,看见演奏者的轮廓就行。他瘦弱的身躯藏在一根粗大的光缆线杆后,有了这层遮挡,就算演奏者偶尔望向这边,也不可能察觉在距自己百步远的地方正躲着个十七八岁的,衣着比他更加落魄的小粉丝。
整个下午,海歌就静悄悄欣赏着如独角戏般的免费演出,直到暮色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