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六 第五章 义释金刚

寇仲在筏尾摇橹,目光落在面向前方河道盘膝打坐、雄峙如山的宋缺背影,雪花落到他头上半尺许处,立即似被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牵引般,自然而然避过他飘飞一旁,没半团落在他身上。

大雪仍是铺天盖地的撒下来,木筏铺上数寸积雪,大大增加筏身的重量,累得寇仲要多次清理。

在白茫茫的风雪里,伊水两岸变成模糊不清的轮廓,不论木筏如何在河面抛掷颠簸,宋缺仍坐得稳如泰山,不晃半下。

名震天下的天刀平放膝上,以双手轻握,令寇仲更感受到宋缺“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境界。

宋缺此战,实是吉凶难料。

寇仲曾分别和两人交过手,却完全没法分辨谁高谁低,他们均像深不可测的渊海,无从捉摸把握其深浅。

假若宁道奇败北,当然一切如旧进行,这场决战只是统一天下之路上的插曲;如宋缺落败身亡,那寇仲将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秉承宋缺的遗志,完成宋缺的梦想,义无反顾。

透过宋缺的说话更深入了解他与梵清惠的分歧后,他再没法弄清楚谁对谁错的问题。大家各自有其立场和见地,不但是思想之争,更是地域之争。

无独有偶,秦皇赢政结束春秋战国的长期分裂,国势盛极一时,却仅传一代而亡;隋文帝杨坚令魏晋南北朝的乱局重归一统,也是经两代土崩瓦解。这样的巧合是历史的宿命?还是思想、文化差异下强要求同的必然后果?

秦之后汉朝的长治久安,隋之后的中土会否享有同样的幸运?

寇仲在宋缺的启发下,超越本身所处的时代,以鸟瞰的角度俯视古今治乱兴衰及其背后深层的原因,令他更深入地自省身在的处境。

木筏在他操纵下往北挺进,把宋缺送往决战的场地。

这不但是中土最轰动的一场生死对决,更是决定天下命运的关键的决战。

寇仲深切感受到无论战局结果如何,决战后的中原形势将永不会回复原先那样子。

驿馆内温暖如春,香气四溢,七个作商旅平民打扮的汉子围着临时堆砌起的火炉,烧烤一对狼腿,烟屑从两边破窗泄出,馆内空气并不呛闷。见徐子陵和阴显鹤这两个不速之客推门而入,只目光灼灼的朝他们打量,却没有招呼说话,顿使他们感到颇有一触即发杀气腾腾的紧张气氛。

徐阴两人跑惯江湖,见他们每人的随身行囊呈长形且放在探手可及的近处,均晓得内中藏的必是兵器,这七名壮汉不但是会家子,说不定更是专劫行旅杀人抢掠的盗贼。

徐子陵把门关上,置漫天风雪于门外,目光落在坐在烤炉旁面对大门一位年约二十六、八岁的壮汉身上,此人神态沉凝冷静,虽一脸风尘仍难掩其英气,显非一般拦路剪径的小贼,而是武功极高的高手。

他丝毫不让地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亦露惊异神色,显示出高明的眼力。

其他人唯他马首是瞻,均以目光征询他的意向,待他发令。

徐子陵直觉感到他们非是盗贼之流,遂露出笑容,抱拳问好道:“请恕我们打扰之罪,只因嗅得肉香,忍不住进来,别无他意。”

那一身英气的硬朗汉子长身而起,抱拳回敬道:“兄台神态样貌,令在下想起一个人,敢问高姓大名。”

他的语调带有浓厚的塞北口音,徐子陵心中一动,坦然道:“本人徐子陵。”

包括那英伟汉子在内,人人露出震动神色,坐着的连忙起立,向他施礼,态度友善。

英伟汉子露出英雄气短的感慨神色,苦笑道:“原来真是徐兄,小弟宋金刚。”

徐子陵一呆道:“宋兄怎会来到这里?”

宋金刚颓然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何不坐下详谈。”

众人围着烤炉重新坐好,徐子陵和阴显鹤分坐宋金刚左右,介绍过阴显鹤,众人轮流以利刃割下狼肉,边嚼边谈。

宋金刚道:“能在此和徐兄、阴兄共享狼肉,是老天爷对我的特别恩宠,柏壁大败后,我和定扬可汗被李世民派兵穷追猛打,守不住太原,惟有退往塞外投靠颉利,那知却中了赵德言的奸谋。”定扬可汗就是刘武周,宋金刚的主子。

徐子陵皱眉道:“赵德言和你们有什么恩怨,因何要陷害你们?”

宋金刚道:“问题在颉利颇看得起我宋金刚,故令赵德言生出顾忌,遂向定扬可汗进言,谎称颉利希望我们重返上谷、马邑,招集旧部,部署对唐军的反击。岂知我们依言率众回中原途上,赵德言竟向颉利称我们意图谋反。为此我们被金狼军追击,定扬可汗当场身死,近千兄弟无一幸免,仅我们七人成功逃出。”

另一人道:“全赖宋帅想出金蝉蜕壳之计,以一位死去兄弟穿上他的衣服,弄糊他的脸孔,赵德言始肯收兵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