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车(第5/7页)

是来了。——来的人黑衣瘦颈,细腰窄臀,石头城上的人也在心里暗呼一声来了。

江心船上的渔翁忽一挺背,他满头萧白,可头下的颈项似乎犹有残存的一点不甘于衰年耆龄的傲气。坡上的文翰林和萧如也一时沉静,他们都知那来人是骆寒。他们等的也就是骆寒。

——萧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来统领全局。袁老大本欲亲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现的李捷挟圣命强拉而去。他情知有变,只来得及找人知会萧如,言下之意自是嘱托萧如代来照看。萧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预派等在那里的人邀请她坡上一会的。她情知有变,当时立时就遣返了本来陪同而来的水荇。突逢文翰林出现,她心里也在千思百转,但这时骆寒一现,她已无余暇再想这些,盯着石头城下,等着看骆寒怎么入伏。知道再过一霎,石头城下只怕就杀声忽起,剑光潋滟了。

江南的冬,也会有一丝血色忽然飞溅。

但她也没想到那跃近的人影会在入伏前忽一个倒旋,如寒鸦避水,姿态轻幻,轻轻窈窈地就落在伏击圈一丈之外。船上渔翁忽一拊掌,这一下无声却很用力——他与骆寒曾江边忘机共度,也曾大石坡上剑棍相战,他自己也说不清对骆寒到底是友是敌了。

只见他这一击掌似是激赏似是遗憾,打得自己都觉双掌生疼。——只听骆寒清锐的声音遥遥道:“骆寒依约而来,当面可是宗室双歧赵无量前辈?”

石头城上寂然无语,似是城上之人也没想到他会预先发现埋伏之所在。

文翰林松了口气,他本怕骆寒轻易入围,这时却坐了下来,洒然一笑:“居然被人识破了,秘宗门的伏击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今夜本就是要借骆寒之势一破辕门精锐。

萧如却淡淡道:“秘宗门也不是仅只会暗杀的。何况这岂非——正如你所愿。”

文翰林一笑:“袁辰龙想来也没把骆寒想得如此简单,否则他不会把麾下‘长车’也派了出来。”

萧如一愕,看来文府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她想知会众人,但势已来不及。她心中虽急,面色反安然了下来。

他二人话锋一触即收,相视彼此一笑。文翰林拨了下火,把炭拨旺了些,微笑道:“阿如,你身子弱,坐近些。打小就爱咳嗽,最近嗽疚可好些了吗?”

他殷勤相问,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他二人此间相会当真只是知已叙旧。

萧如果觉夜寒,喉中轻轻一咳,也就坐近了些,微笑道:“没有——养着养着,倒把这病养得贴心了。不过这样也好,人生本难有件事一直巴心巴肝地贴上你,缠绵不去。有这咳,贴上你了就再寸步不离,倒让我觉得还有个什么相伴,不至于那么寂寞,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还在活着的了。”

她本是个言语有味的女子,一向言语虽淡淡的,但闻者听来,只觉清艳。这样的女子是要懂鉴赏的人来赏鉴的。文翰林微微一笑,目中已露欣赏之意。他喜欢萧如就在这一点——无论是何情状,她总有本事让气氛起码看来轻松起来。

只听她道:“翰林,怎么,我靠前了,你倒坐后了一步,你当年的旧伤还没好吧?还是穿这么厚。这儿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两人间隔着一盆灰红的炭火,炭与炭之间隔了些银白的灰,文翰林微笑道“我原本就该对你有‘退避三舍’之谊呀。”

那还是他们小时偶尔争斗时留下的戏言。萧如闻声一笑。文翰林却还在想着萧如适才的话。他看着面前灰火——“人生中难得有什么巴心巴肝地贴上你”——是呀,炭上的炭灰抖抖而落,人生岂非也如这炭?——本渴望的贴皮贴肉的一烫,但又如何呢?落得的往往也只能是满身披灰,隔膜相伴。

文翰林轻声一笑:“猜一猜,今晚这深宵一斗,究竟谁胜谁负?”

远处城墙是胡不孤的身影正自升起。萧如望着那升起的胡不孤矮小的身形,笑道:“那你猜一猜,‘长车’此刻应该何在?”

石头城下风云突变,骆寒一击,秘宗门已卷地而上。文翰林眼望着萧如笑道:“阿如,你头上有一根白头发。怎么这么早就长白头发了?可惜,你好久没在我身边。要是你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让你有白头发的。”

他说着心中微一哽滞,是的,永远、永远不会——如果你肯……肯让我帮你拔的话……

萧如却一扬眉,双唇微启,暂略过石头城下局势,微笑道:“我是不会拔的。白发为君留,难得长出一根,算见证我这些年经历之所在,怎么舍得就拔掉?长也由它,白也由它。如今我已不是当初那个那么爱漂亮的小女孩了——白发是我新欢,而青丝已是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