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门

徐晖醒来时,久违的太阳光争先恐后刺进他眼中。那对久困于黑暗的瞳孔感到一阵眩晕和刺痛,不觉流下泪来。清冽的晨风衔起草尖上的露珠,拂过他的眼皮和鼻梁。泪眼朦胧中,他发现自己伏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青翠的绿,铺满整片视野。

徐晖挣扎着撑起身子,久久望着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大地。碧绿的草场推开去,环起远处一片大蓝的湖水。苍穹低沉湛蓝,团团云朵就在头顶聚散徘徊。天地空阔寂寥,心被充溢得鼓胀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膛。

徐晖低头看到自己华丽而可笑的金丝长袍,和长袍下露出的一双赤足,昨夜种种霎时翻涌上来。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那个女子伏在他胸前,颤抖地流着热泪。那女子并没有杀他,虽然那真的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在徐晖睡着以后悄然离去,走时解开了系在他身上的绳索,还除下了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壮阔之美,独自面对便会心生畏惧和恐怖。草原壮阔宽广,仿佛天地初始,没有半点声息。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徐晖口干舌燥,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沉重而迟缓的心跳声。他靠坐在树下,疲惫地垂下头颅,合上眼睛,心想自己也许会在这片旷野上寂寞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飘来一阵稚嫩嘹亮的歌声。歌声混着绵羊叫声愈飘愈近,扑到徐晖脸上,忽就戛然而止。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徐晖迷茫地仰起脸,眼前白花花一片,团团云朵竟落到绿草甸上。一个十来岁的放牧小童站在羊群中间,好奇地望着他。徐晖咧开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哑了,只发出撕破棉袄般的声音。

放牧小童张口说了句什么,声音清脆响亮。徐晖困惑地瞅着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小童抿抿裂了口子的嘴唇,犹豫着说:“你……你是汉人哪?”徐晖勉强点了点头,看那小童皮肤黝黑粗糙,颧骨高耸,装束也与中原城镇不同,就哑着嗓子问:“你不是汉人?那怎么会说汉人的话?”

“是老爹爹教我的,”小童转身向着远方挥手呼喊:“嗳——老爹爹!老爹爹!”徐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草原深处缓缓移动着一个小黑点。人在草原之上、天地之间,原来竟是这般渺小。

小黑点移到近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披羊皮袄的瘦高老者。放牧小童欢快地跑到跟前,拽着他衣袖,亲密地讲一种徐晖听不懂的语言。徐晖挣扎着站起身,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猛然袭来,像一口黑暗的深渊。他赶紧伸手扶住树干。

“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来,先喝口羊奶顶一顶!”老人走过来说,操一口带着中原口音的汉话。他说着解下肩上一只古铜色大皮囊,塞到徐晖手里。徐晖拔下牛筋塞子,浓烈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作呕,掉头咳嗽了几声。

老人和小童发出一阵亮烈的笑声。老人拍拍徐晖说:“喝喝就惯了,到时候不给你喝,你还流着口水想哪!”

徐晖硬着头皮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儿又要呕出来。但这股劲压下之后,嘴里的回味倒十分甘甜,头也不那么晕了。稍觉舒坦,他便向老人道谢,细端详忽然就愣住了。面前这位牧人装束的老者,竟是名满天下、几年前神秘失踪的大剑客卢道之。

徐晖吃一惊,赶忙躬身行礼。卢道之连连摆手道:“小兄弟,你这是干吗?一口羊奶又值得了什么?”

“卢老前辈……”徐晖一张口,就被卢道之一把拦下:“我人虽老,可不是什么前辈。”

徐晖拿不准他为何故作谦逊,正犹豫间,卢道之却上下打量着徐晖一身古怪装束笑了:“我说小兄弟,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徐晖脸一红,猛地打了个喷嚏。

“那就慢慢说。走,上我们帐子去!喝点儿酒,吃点儿肉,保管你再冷的天儿也着不了凉!”卢道之拍拍徐晖肩膀,拽着他就走。徐晖原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随了他们去。走出几里路,远远望见灰色毡帐星星点点散落在草甸子上,像一只只低头吃草的巨大牛羊。

放牧小童小布和兴高采烈,赶着羊群大声吆喝,飞一般地跑在最前面。从一顶破旧的毡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妇女和几个孩子。他们围过来叽里呱啦讲着外族话,黑红色的脸上透着和善与腼腆。

大伙儿把徐晖迎进毡帐,女主人端上奶茶和酥饼,帐子里弥漫着热烘烘的奶膻味。老人与徐晖闲话起来,孩子们转着乌黑的眼珠子,似乎想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有那个年龄最长的小布和懂得汉语,不住点头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