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俊友

徐晖和凌郁赶在霍邱城门关闭前进了城,把四具尸体运回淮南客栈。他们把车上的尸体拖到一层厅堂里摆好,造出打斗过的场面。凌郁手持蜡烛,一根根拔净鲍长老脸上的银针,检查整间客栈再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才和徐晖悄然离去。他们日夜疾驰,赶回司徒家族,向司徒峙做了详尽汇报,仅略去霍邱城外悬崖下那对夫妇的事情未提。

徐晖从司徒峙书斋里出来,姑苏暮春的阳光洒在脸上,让人心痒痒地无比舒坦。他忽然想要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笋干面,便信步往碎锦街去。街面上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仿佛与那些血淋淋的恶斗厮杀毫不相干。徐晖感到一种回归正常人世的愉悦。他高高兴兴地走在这繁华热闹的人群中,好像就也能够分得一份平实的喜悦,连肩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江南水乡的石桥窄小精巧,只合纤弱女子提起裙角缓步而过。可正是一日中最好的正午光景,正是天下最富庶的姑苏城,两边过桥的行人摩肩接踵,做买卖的也挑着扁担拎着箩筐互不相让。一个少女给夹在当中进退两难。她不欲争先,侧身给邻人让路,谁知脚下踩了个空,眼见着便要跌倒。这当口,恰徐晖迎面经过,便顺手扶了一把。这不经意间的轻轻一扶,这毫无心机、充满善意的轻轻一扶,许久以后徐晖回想起来,始知自己的人曾是那般透亮纯澈。

经徐晖一扶,那少女整个人几乎跌入他怀中。他唯恐失礼,连忙松开手。那少女垂下头,勉力挪后一步,便即停住深吸了口气。徐晖本就心性热情,见状料知她是伤到了脚踝,便说:“先别用力,是不是伤着了?若不嫌弃,我送姑娘一程如何?”

那少女由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搀扶,两颊早已是一片绯红。她眉心微蹙,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半晌方轻声道:“我家就在前面拐角的巷子里,烦劳公子了。”说着话,头埋得更低些,只能看到白皙的额头和两道风清云淡的细眉。

这少女腼腆文弱,连带着徐晖脸上都有些发烫,再说不出话来。那少女右足不便借力,走得就格外慢,一撑一撑微微地跛,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徐晖胳膊托着她的手,能感到那只纤手轻微的颤动,一侧脸,瞥见有细碎的汗粒贴在她鼻尖上,闪着窘切的光。徐晖便也觉得窘,这条街便似乎无比地长,要一直走下去。可又好像只一忽儿工夫,就转过弯,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只听见桥下汨汨的流水声,和适才的喧闹嘈杂恍如隔世。

少女在一幢高墙院门前停下,轻叩门环。不多时,院门开了一扇,一个长相伶俐的女孩子跑出来,一眼瞥见徐晖,睁大了小鹿般吃惊的圆眼睛,转脸向那少女说:“啊哟姑娘,出了啥子事哩?”

那少女轻轻摇头,转向徐晖颔首说:“多谢公子。”便由丫鬟扶着走进去。

院门旋即关上。徐晖只瞥见院内种了竿竿翠竹,心想这位姑娘住的如此安静雅致,必定出身书本网。他往回走去,那少女糯软的轻声细语,她埋头低眉的温婉神色,不禁让他微微地笑。人人都说江南好,果然就出了许多精雕细琢的人物,既有骆英那样的妩媚明艳,也有这少女般的清丽文秀,连男子都能长成如凌郁一样洁净素雅。正漫无边际地想出神,忽听得有人招呼他说:“想什么呢?这般高兴。”

徐晖调头望去,凌郁一袭素纱单衫,站在阳光里,仿佛是观世音下凡的弟子,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看。

“难得天气这么好,出来走走。”徐晖笑着答说。

“既然难得,不如你跟我去一个好地方。”

徐晖听凌郁说得玄秘,便随了他去。穿过街巷,出得盘门,人迹渐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树林。正是暮春时节,海棠树上大朵大朵红灿灿的花儿在微风中纷纷簌簌,落了满地,仿佛给绿茸茸的草地铺上了一层绯红色织毯。凌郁也不言语,默默在前面带路。有红花落到他洁白的衣衫上,徐晖想为他拂去,又迷惶惶地不敢伸手,疑心这是一条通往仙境的路,一伸手,镜花水月便即消散,他们就会跌落回凡间。不多时穿出树林,走到一片开阔的水边。依水建着一座木屋,匾额上行云流水地写着“林红馆”三个字。

进得门去,徐晖看出这是一家酒馆,布置得简洁利落而韵致十足。角落里只三三两两散坐着几位客人,自顾自地独饮小酌。凌郁拣了靠窗一处僻静的位置和徐晖对面坐下,扬声叫道:“老板娘!”

“嗳!”有人娇声应答。

徐晖眼前一花,只见笑盈盈走出一位红衣女郎,团花对襟,桃红围腰,长辫子垂到胸前,竟然便是淮南镖局一战之后就不见踪影的骆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