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诳语戏昭阳
暮秋扬州,绮丽繁华,别有一番江南的轩朗风光。城外三里的汇义楼因厨艺精湛、馔具精洁,故而食客如云。正忙得热火朝天之际,眼尖的伙计见从路东头驰来一辆大车,车到楼门前停下,下来四人,其中一人,是被另外三人脚不沾地地架进来的。
但见那个被搀着的人,着一袭素净无华的布袍,人长得虽还算可以,可面色蜡黄,一望而知是身染重病。扶着他左臂的,是个百里挑一的少年,生得俊美风流,只看人才,倒比他搀着的病人更夺目出众。而扶着病人右臂的另外两人虽人到中年,但气度不凡,衣饰华贵,一看便知是出身簪缨世家。
可三个体面人,却毕恭毕敬地搀着这个寒酸的布衣病人。四人拣了楼西的一副座头,病人坐首座,独对楼槛外绝佳的景色,而衣饰最华贵讲究的中年胖子却敬陪末座。这三人,自然就是赵长安和柳随风一行。点过菜后,伙计手脚麻利,不过半盏茶工夫,所有菜都端上了桌。
柳随风衣袖轻拂,已解开了赵长安左手被封的穴道:“卿公子,用饭吧。”赵长安袖手,堂皇高坐,却没动静。柳随风咬牙,低声喝促,赵长安淡然一笑:“我又不是左撇子,从没试过用左手吃饭。”柳随风无可奈何,只得又解开他右手的穴道,却见他仍是不动,柳随风不耐烦地道:“怎么,莫非等着我来喂你?”赵长安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柳少侠说对了,我还真是在等着你来喂我。”
安同诚早就一肚子的鬼火,一拍桌跳起身来,刚要发火,却被杜雄一把拖住胳膊,强捺椅上,道:“安兄,卿公子重病缠身,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要让他三分才是。”连连施与眼色。安同诚无奈,只得在心底切齿咒骂:姓赵的,等东西到手,看爷爷怎么收拾你!若让你个狗娘养的三天里就死了,就算老子无能!一仰脖,将一盅酒灌进喉咙。
柳随风满面堆欢,刚开口道:“卿公子……”赵长安便截住话头:“本公子打一出世,就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自己动筷子吃饭的活儿,还从来没试过!”
听了这蛮横傲慢的话,其他客人全暗暗皱眉:这痨病鬼什么来头?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即便是当今皇上,一日三餐只怕也不须让人喂吧?这痨病鬼又不缺胳膊少腿,却如此役使下人,也太过分了。
柳随风眼珠转动,笑道:“好吧,下人伺候主子,原是分内之事。”舀了满满一勺虾仁焖青笋。可赵长安望着槛外的漫山枫叶和江边的一个渡口,浑未理会那只递到唇边的瓷勺。
安同诚两眼鼓突,喝道:“吃呀!”赵长安嗤鼻,不屑一顾:“这种猪狗食,怎能入口?”柳随风却笑得越发欢畅了,抬手招来一名伙计:“我家公子嫌你们的菜不可口,要你们重新再做几样。”
伙计满脸堆笑道:“成,成,敢问这位大爷要点什么菜?”
其时楼槛外秋风漫卷,秋雨绵绵,万物萧瑟。眼望此景,赵长安黯然神伤,口中慢慢说道:“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川风雨下西楼。”说完,看了柳随风和伙计一眼,又道,“想你们这儿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菜来,就先把这二十道菜做了,让本公子看看,另……再召一班乐工来,还要二八佳人,持象牙檀板,浅吟低唱柳耆卿的《雨霖铃》,那这席饭,本公子才能咽得下去。”
“啊?”伙计傻了,“亲娘哎,敢情这位爷刚才谝的那一串一串的,是二十道菜的菜名呀!什么老鸽饴苣解腥粥,烘薏青蒜水鸡肉,肉末酒杏仁鱼圆,馒串凤鱼虾戏油?”他一时僵在那里,没法转身,更没法去厨房中传报菜名。
而楼中有识文断字的,看赵长安如此刁难下人及伙计,俱感不忿。这时众人举箸的心思都没了,只竖直两耳,倒要听听今天的这出好戏会怎生唱下去。就在柳、杜、安气得发昏,却又碍于身周情势而无可奈何之际,忽听楼梯声响,随即楼上下来了几个人。
为首一个少年公子,面如秋月、色若春花,身着粉蓝云气宝相花长衫,腰系缠金嵌玉带,悬绿丝缘双凤玉璧,手中轻摇一柄檀香折扇,款款沿阶而下。一阵风过,他的数层衣袂飘扬,令人看了直疑是仙人下凡。少年身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者,虽粗布灰衣,但龙行虎步,顾盼生威,无人敢随意小觑。
一见这少年公子,赵长安大惊,急忙转头,只盼少年公子千万莫要看见他,更万万莫要往他们这张桌来。但少年公子一下楼,偏偏就往他们这张桌来:“是谁要吃‘劳歌一曲解行舟’啊?还要二八的佳人伴唱?多大的派势,就敢天老二、我老大的瞎折腾?”说话间就看见了扭向一边的赵长安的小半张侧脸,不禁一怔,随即笑了,然后一瞄柳随风三人,脸却拉下去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