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侍御九年余
赵长安怅然望着脚下宽广无垠、朦胧飘浮的原野:“从五岁到十三岁,我在皇宫中呆了近九年,除逢年过节,平日都不能见到娘。天天读书,日日练剑,皇上一心一意地要把我撮弄成一个天底下最完美的人。”他苦笑,“实际上,他也的确是做到了。天子嘛,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办到的?”
他凝望圆月,沉默良久,才又醒过神来:“可就这样,他仍嫌不够,又千方百计地为我弄来了缘灭剑。他就像是在画一幅画,画得那么精心,那么专注,不让我有一点儿的瑕疵。在我十三岁那年,他甚至把花君子抓来做我的侍卫。”
“花尽欢?”晏荷影颇为诧异,“皇上这是怎么想的?”
赵长安苦笑:“皇上发觉我虽然已经尽善,却还未尽美,读了那么多年的天道伦常,把我读呆了、读傻了,读成了一根眼睛只会永远盯着地面,嘴里唯唯称是的木头!他怕我的那副死板模样,不能让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追慕倾倒,就让花尽欢教我怎么用眼神挑逗少女,用嘴角勾引少妇!”
“呸!”晏荷影粉脸飞红,“下作,居然连这个……都教你!难怪……无论谁只要看上一眼,也马上就能看得出来,你活脱脱就是个小淫贼!”她斜眼一瞟赵长安,却见他正笑吟吟地瞄着自己。那笑,真的有点儿坏,岂止是有点儿,简直……简直就是坏透了。她低呼一声,作势欲逃,赵长安已一把捞住她的纤腰,贼兮兮地轻笑:“反正已被骂作了淫贼,若不……”喷喷咂嘴,“那我岂不是空负了一个坏名声?”头伸过来,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就要轻薄她。
从未见过他居然也会有这种表情,晏荷影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一时倒忘了挣动。可他只是将鼻子凑到她鬓边一嗅:“好香!”然后就放了手。她不禁微感失望,却见他脸色又阴沉了:“从八岁起,皇上就命我必须穿绣龙白袍,簪缠龙金冠。”
“为什么是八岁?”
“因为在我八岁生日那天,他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成人冠礼,先加缁冠,有治权;再加皮弁,佩剑,有兵权;最后加爵弁,即‘宗庙之冠’,有祀权。一切仪注均比照皇太子的办。皇上让我穿连皇太子都不能穿的龙袍,簪皇太子都不能簪的金冠,起居服御均如个皇帝。可是他却从没想过我心里的感受,那些王公大臣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而天下的人,又会怎么议论我?一个小小的王世子,却享用这种恩逾常格的服御,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我……我是个……”他痛苦地捏紧了拳头,良久,才平静下来,“只有娘和叔叔才晓得我有多恨穿那白袍,簪那金冠!”
晏荷影愀然不乐,半晌忽问:“尹郎,你恨不恨赵长平?”
“不恨!”见她不信,他惆怅一笑,“我不恨他,虽然他杀了子青。可是,在这个世上,最疼他,而他也最爱的萧绚,也死在了我手上。”
“那不是一回事。”
“对于相爱的人而言,这种生离死别的悲恸、痛苦和绝望是没有分别的。况且,若不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存在,他也不会从小就被虐待得那么惨。若换作我,从记事的那天起,就被人百般欺辱,冷了没人管,饿了没人问,每天吃的是尘羹土饭,而就连那种猪狗食都还常常吃不到,到了冬天,就穿一身单薄的破衣发抖,我也会变成他那个样子的,而且,还会比他更狠,更毒,更无情!”
明净的月光穿过树枝,洒在二人身上。对着满山的月色发了一回怔,他忽道:“你知不知道,赵长平为什么那么恨我?”
晏荷影道:“萧绚说过,因为你,他小的时候过得很惨。”
赵长安眼望夜空:“可是,你永远也想象不出来,他小的时候,曾经过过的日子到底有多惨!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才六岁。记得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冷得让人坐在生了八个大地炉的暖阁里还觉着有点儿冷。在这种冻得死人的天气里,没人愿意走出屋子一步,可那天正好皇上去南郊祭天,六位师傅早早的就散了学。一年当中,难得有这么一天没人管,不用上生书、背熟课、舞剑练功的好日子,我不想一个人消磨了,就趁包承恩他们一个不留神,换了身冬常服,溜出来,顺着一条长街往东走,想去景和宫,找当时还是皇二子的二哥赵长佑一起玩。”
实在是太冷了,为早点儿赶到温暖的屋内,赵长安抄近路,进了一条平时很少人走的永巷。刚进去不远,就听见凄惨异常的啜泣,仔细一听,哭声是从拐角处一排废弃不用,最靠里、最破败的一间小屋中传出来的。
他吓了一大跳。周遭空旷寂静,除了沙沙的落雪声,根本就没有别的声响,而乍听到这么凄惨的哭声,太瘳人了。他不由得走过去,透过房门上一个碗口大的破洞往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