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太阳西斜,将近黄昏时候,但听黄泥路间马蹄苦闷,沉沉驶上一辆大蓬车。
蓬车沉重,虽有两匹马儿拖拉,却还走得极慢。只见驾座上两人挥汗如雨,一个颏下蓄了短须,三十五六年纪,另一个却是弱冠少年,十四五六,两人五官相若,当是父子。
午后燥闷,让人有气无力。那父亲抹了抹汗,正要催赶马儿,却听「啪」地一响,竟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低头察看掌心,却见得满手鲜血,不由苦叹道:「又一只。」初夏四月,天气却出乎意料地热了,沿道而望,右手处是一片大草原,野草沧茫无际,蚊蚋自也多得怕人,一整天走下来,至少打死百来只。
「爹爹……」驾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烦道:「到底还得走多远啊?」「多远啊?」那爹爹举袖拭汗,朝北方山脊遥指,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啊。」万里长城万里长,看道路右方是一片辽阔草原,左手侧却是光秃秃的山脉,依稀遥望,只见群山层峦迭嶂,起伏不定,其上还建了高高的城墙,沿山蜿蜒,无绝无尽,彷佛是一尾千里苍龙,栖息于山脊之上。不消说,此即天下第一疆界,「万里长城」。
这辆蓬车满载家当,理所当然,车上乘客必也等着出关。那汉子遥望长城,怔怔叹了口气,他把马鞭递给儿子,反手掀开车帘,问道:「出关文碟呢?找到了么?」阳光晒进了蓬车,但见一名妇人左手环抱婴孩,右手提起遮面,挡住了恼人日光,看她睡眼惺忪,方纔必在午睡小憩。那汉子皱眉道:「我问妳话啊,找到出关文碟了么?」那女人低声道:「翻遍了行李,就是没见到。」那汉子烦闷道:「妳真仔细找了?衣箱里瞧过了么?」「瞧过了!」那女人的嗓音突然拔高起来,颇见不耐。
呱呱哭声响起,那女人不过提声一叫,便吵醒了婴孩,顿时啼哭大作,那女人忙俯身下来,安慰道:「夏怜别哭,娘疼妳,娘疼妳……」眼看爹娘心情不好,那少年附耳便问:「爹,找不到文碟,咱们便不能出关了么?」那汉子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咱们到了居庸关,再想门路吧。」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源自秦始皇。自古以来,长城便是一道森严界限,将人间一分为二,别了胡汉、裂了中外。北方胡人若想进关,千难万难,然则南方汉人欲盼出塞,又何尝是件容易事?
初夏时节,北国草原里多的不是强盗,而是蚊蝇肆虐。加上车行数里,全是上坡,委实烦躁不堪,那少年挥手驱开蚊虫,跟着提起马鞭,奋力抽打,喊道:「快走!不就是拖车么?有啥了不起的?」两匹马儿低头闷闷来走,突给鞭子一抽,长声悲鸣,顿时奋力冲跑,那汉子惊道:「海生!别胡来!」话声未毕,猛听轰地一声巨响,车轮剧震,上下颠拨,前方竟是长长的下坡路,马儿越冲越快,一阵天摇地动过后,马车向旁倾斜,车里婴儿受了惊吓,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车子陡然停下,或有意外,那女人吃了一惊,忙道:「孩子的爹!怎么啦?」喊了几声,丈夫与儿子都不答腔。那女人有些着慌了,只想下车察看,奈何手上又抱着婴儿,不得其便,只得反过身去,喊着另一个孩子:「碧潮!碧潮!别睡了,快起来!」身旁传来疲睡声,但见一名男童侧过脸去,约莫六七岁年纪,却是什么「碧潮」了。听他昏沉沉地道:「娘……人家好困,给蚊子叮了整晚……」小儿子贪睡叫不醒,那女人只得转向另一人,低声轻唤:「浙雨、浙雨,车子好似撞着什么了,妳替娘下车看看吧。」那「浙雨」是一名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瞧她睡得横手横脚、想来是家中大姊,听得呼唤,却连哼也不哼。那女人摇头叹气,抱起了婴孩,正要从女儿身上跨过去,却见棉被掀开,一名少女探头出来,细声道:「娘……二弟已经下车了……」说话之人是二女儿,名唤「春风」,比大姊小了三岁,性子也文静许多。那娘亲听得有人下车了,略感放心,便又扶裙坐下,道:「方纔有睡着么?」那少女挨在娘亲腿边,低声道:「睡睡醒醒,怪难过的。」那娘亲叹道:「瞧妳,这个把月下来,人都瘦了。」这二女儿娇弱美丽,惹人心疼,那娘亲还待怜惜几句,猛听一声惨叫响起:「啊呀!踩着我啦!」这声痛喊出于车底,似是丈夫所发,那女人大吃一惊,掀开车帘去看,只见丈夫躺卧车底,手抱胳膊,正自放声惨叫,一旁却站了个孩子,正是家里的二儿子,想他下车时一个不慎,竟然踩着了父亲。
听得丈夫叫得凄惨,那女人巴巴急急,忙将婴儿放落,匆匆下车,道:「你没事吧?」那汉子痛得额头滚汗,喘道:「膀…膀子断了……」那女人浑身冷汗,忙捋起丈夫的衣袖来看,惊见上臂淤血,这伤竟是不轻,她嘿了一声,着急喊叫:「浙雨!快取跌打药来!快!」喊了几声,两个女儿还是闻风不动,不知是否又睡了。那女人又急又气,正要上车取药,却见一瓶药酒没声没息地送了过来,那娘亲撇眼去看,却是自家老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