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我是青都山水郎
众人边吃边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给宾客们备了上房,让他们宽衣歇息。那崔轩亮累了一整天,虽已疲惫,却还是睡不着,便又去舱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转了。
来到了舱房,只见两名船夫和衣而睡,卧在榻旁地下。叔叔却还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动,呼吸低微,两只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彷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面前的叔叔一辈子辛苦,想他童年在战乱里渡过,中年时大哥又先他一步而去,如今临到老来,却还受尽了苦。想起那些朝鲜武官的霸道、本国官员的势利,崔轩亮握紧了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要谈「为国为民」,谁又比得上叔叔这一代?他们这批「开国孤儿」虽没出过大人物,可他们的命运却与国家紧密相连。什么大灾大难来到中原,这批「难童」必然奋起承受,绝不逃向大后方。似他们这般人,天下谁有权来任意轻侮?可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却是什么嘴脸?他又为国家做了什么事?为百姓立了什么功?凭什么打发叔叔的性命?
崔轩亮内心气苦,忍不住便要垂泪,忽然间背后给人轻轻拍了一记,他吓了一跳,急急转身,却是天绝和尚来了。
天绝僧微笑颔首,竖指唇边,示意崔轩亮噤声,随即反身离舱,崔轩亮跟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道:「大师,您……您有事么?」天绝僧微笑道:「方纔王大夫过来嘱咐,他怕令叔病情有变,便要贫僧彻夜来此守候。」崔轩亮喃喃地道:「他自己不来么?」天绝僧道:「王大夫说他累了整天,得好好睡上一觉,只能请小僧帮这个忙了。」崔轩亮暗暗叹息,看这「鬼医」功力非同小可,谁知行径却是懒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绝和尚头顶一推,自己好来呼呼大睡。念及天绝僧的高义,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师恩情,请受轩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绝僧却在他的腋下轻轻一托,一股内力行来,崔轩亮膝间一热,竟然身不由主的站了起来。
崔轩亮心下一凛,这才发觉这人的内力深厚至极,好似还在叔叔之上。他怔怔望着天绝僧,道:「大师……您真的没练过易筋经么?」天绝僧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没有。」崔轩亮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大师,我……我方纔跟您开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别在意。」天绝僧微笑道:「施主开朗天真,绝无一分心机城府,贫僧岂会见怪?」崔轩亮放下心来,又道:「大师,您究竟是去烟岛做什么的?不会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吧?」这话问到了要紧处,看这「鬼医」王魁是来采药的,不孤子是来拜寿的,其余「靖海督师」白璧暇、甚且是「目重公子」明国勋,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赐爵、或抓人,却只有天绝僧的来意始终不明,看他形单影孤,行囊单薄,八成连贺礼也没带,想来他绝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
一片寂静中,天绝僧笑了笑,道:「也罢,便告诉施主也无妨。贫僧此来烟岛,是来找一户人家的。」崔轩亮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天绝僧先前所言,好似他们少林寺受人所托,似曾前往东瀛寻访一个神秘人物。忙道:「大师,您……您是来找……找那个姚……姚广孝的朋友么?」天绝僧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一户姓方的人家,向他们打听几件事。」崔轩亮愕然道:「方?」
天绝僧没说话了,他凝望着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颇见寂寥。
崔轩亮不敢再问了,他偷偷打量天绝僧,只见这名和尚年岁也不怎么老,好似只有三四十来岁,可他却是无所不知,一举一动却像个得道高僧,深不可测。他越看越是敬畏,也是怕给人顺手剃度了,忙道:「大师……我……我先去睡了,您也也早些歇息吧。」天绝僧本在沈思,听得此言,立时醒了过来,当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贫僧会守着崔老施主的。」崔轩亮心下大喜,看天绝僧这般武功见识,若有他守在病榻旁,叔叔便算成了个活跳尸,也能给他弄好。也是怕天绝僧反悔,忙道:「多谢大师,那……那我去躺着了。」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开,自在甲板上铺了个软垫,和衣卧倒。
时在午夜,天绝僧转身入舱,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夫轮班守夜,已是空无一人。海风阴冷,崔轩亮打了个哈欠,只管脱了靴子,正想找个棉被来盖,却见小狮子在甲板上欢跳奔跑,却是暖炉自行送上门来了。
小狮子精神健旺,晚上从不睡觉,崔轩亮也懒得管这许多,便将之一把抱住,当作枕头抱住,跟着躺平下来。
经得这一日一夜,崔轩亮真是大大开了眼界,他生平首次见到了朝鲜人、东瀛人,也看到了中国的宣威大舰,如今更与少林、点苍、九华等等高人结识,这在昨日还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却一一发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说嘴,两个堂妹一定不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