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骓待(下) 第三章 槎通碧汗无多路

小小的两个铁蔑乌鞘箱,却似乎说不出的沉重。抱它的两个人都还算壮实,脚步下一声声却只见沉重。只听那区迅笑道:“给韩兄放在桌子上吧。”

那两个家人就把箱子放在了桌子上。区迅道:“韩兄怎么不打开看一看?这是我们王爷为了结识韩兄,特别敬献的一点菲仪。”

韩锷没有动,于小计却好奇,看看韩锷眼色,见他并无表情,放胆伸手一扭那箱子上的钮绊。那钮绊上装的原有哑簧,弹性甚好,箱盖吱地一声就自动地慢慢打开了。那箱盖遮住了众人的眼,只看得到于小计的表情,只见他伸手往嘴上一握,露出满脸惊色来。

旁边的店伙才从适才激斗中缓过神来,这时也遥遥地伸着脖子来看。一眼看罢,不由“啊!”了一声,张着嘴巴就再说不出话来——那两只箱子里俱都金光灿烂,竟装了整整两箱的黄金!虽说那箱子并不大,但两箱里怕最少不有黄金几百镒?足抵得上近百户中人之家的资产了。洛阳王出手果然大方!那边祝张二人这时也见到了,面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惊是妒,是羡是慕。只听区迅笑道:“韩兄莫嫌这金子俗气。”说着,他伸手拈起一块箱中的黄金,“这世上,只怕比它还纯的东西不多了呢。”

“只是我们王爷渴慕韩兄的心只怕还能比它纯上一点。”

他的脸上一直浅浅地含着笑,有一种笃定的神情,那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他不是什么文人学士,也不以清高自命,他只是洛阳王府里的总管,对于世路自有他的一份洞彻明达。只听他笑道:“韩兄不知中意洛阳城里的哪块地方,兄弟好这就去给韩兄准备下榻之所。我们王爷延请韩兄,倒不敢真的有什么差遣。韩兄只管放心,这只是王爷一片敬才慕士之心。”

说罢,他一双眼深深地望向韩锷。韩锷却一眼都不瞧那两箱金子一眼,早转身伏案,拿起桌上的一壶酒,引杯斟满。他肩头本已有伤,手却并不抖动。那酒却斟得太满,以至酒水在杯面上都凸起了一层微拱。只听他怅然道:“这么多金子,究竟能买多少好酒呢?”

然后他一低头:“韩某一驹一剑,游走江湖,偶有酒债,得钱便偿。区兄,这许多金子,我那匹马儿和我这个人可是驮它不动的。”

说着,他举杯一饮而尽,抛了些青钱在桌子上,站起身,拉了于小计就走。

于小计还回头看了眼那两箱金子——倒不是他贪财,实是为他长这么大来,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金子呢。他是要把那两箱金子的份量加到自己心里,加在自己心里韩大哥的影子上,让那影子更重更深的印入他的心底。然后他才一回头看向韩锷,却只觉韩大哥的脚步洒然轻快,已一掀帘,带他走到了店门外本没系缰绳的斑骓边。

区迅却在后边笑道:“韩兄,果然对这黄金数百镒不屑一顾吗?”

韩锷略停了停脚,却不答话。区迅在店内见他就要上马,口里语速加快,却依旧不改从容地道:“韩兄,请留步。王爷也自知这敬仪菲薄,只怕远不足以延请才略如韩兄之士。但这金子韩兄也请收下……”

“只要韩兄答应我一件事:不插手洛阳城中近日要发生的一件事,咱们这个朋友就算交下了。这个交情,韩兄还是要给的吧?”

韩锷抚马伫立:洛阳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为什么连他这样旁人口中的“山猿海鹤”,一入城中,都要被纠缠得纷扰无限?洛阳王要他答应不插手一件什么样的事?难怪余姑姑、于婕与北氓山上那个‘鬼’都说他不该来这个洛阳。只见他微微一顿,伸指轻轻扣了扣那匹马儿胸前的胸骨,低声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几句诗我一向喜欢,不喜欢的却是同一题下的另一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黄金这么重,络上了它还真能走得快吗?就是走得快,就是打一副金鞍,那也是骑马人的炫耀吧,毕竟又于这马儿又有什么相干?”

他似是不答,其实已全回答了区迅的建议。然后只见他在他那匹斑骓耳边低声道:“马儿,今天你却要驮一个生人一程了。”

他看了眼于小计,一眼都是笑:“以后他就是我的小弟了,以后你食水吃草,多半要劳烦他的。”说完,他一挽于小计,翻身上马。那马儿鞍辔俱旧,但却是极结实的皮革,并不待驱赶,已踏着碎步,一路踏奔而去。

才止的雨濡湿了路面的微尘,薄薄的结了一层软泥,区迅在店内远远地看着。那泥被那马蹄儿带起,一星半点地沾在坐于韩锷身后的于小计的衣襟上,却让于小计心头凭空升起一种洒然行路,畅意尘埃的快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