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居延猎 第四章 论少卑之且借秦
跑出了足出十数里,韩锷与方柠才歇下脚来。他见方柠衣衫凌乱,面纱脏黄,心中一疼,才待开口,却见方柠“啊!”了一声,用指指着他的身后。韩锷一回头,只见一片狂风夹杂着黄沙卷龙似的在朝这边飞奔而来,那天地一息之间似乎就暗了。方柠叫了一声:“沙暴!”话被风堵到喉咙里,也不知韩锷听不听得到。一开口,就觉满嘴里都是沙,她还试着张口去吐,但嘴却不能张,一张更多的沙就要卷入口里。明明还只是未时,天地却都昏暗了,象有一场大难临头似的。那么多天来照耀过他们的太阳已躲得影都不见,负着手远游天外,似已不介意这世上的生灵,斑骓与杜方柠那匹桃花骢也都惊得股间簌簌。韩锷一抖两人的缰绳,放马岔了方向跑去。他情知马儿再快,只怕疲累之后也跑不羸那一场龙卷风的。所以岔了方向,只求躲过。可那风粘了他们身子似的跟了来,根本不顾忌两个人年轻温热的生命,狂暴地撕掳着他们的衣衫头发,似直要把他们身上所有的温度、热力、生命与一切表面的附着剥个干净才罢。
不出一时,他们就已陷身在那片沙暴之中。韩锷这时已没有了别的心思,几乎根本无法控制住跨下的马儿,只是死死的拉住两人的缰绳,生怕彼此在这荒凉天地中就此吹散。
大风里的方柠柔弱得像一根马上就要飘飞而去的蓬草,浑身都在摇荡着,似乎就要被风在马上吹下。韩锷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远着她,这时再也顾不得了,一把抓住她的手,一扯就把她扯到自己的马上来。只觉得她的身子都是冰凉的,她的左臂近肩处刚才还有血在流,这时沾了沙子,结成硬巴巴的痂,粘在韩锷的肩胛上。韩锷把方柠死命地抱紧,缩了脖,几乎是整个身子压在了她的身子上。似乎只想把方柠的身子揉小再揉小,揉得小到可以缩入自己胸怀里一般。他的脾气突然狂暴起来,不顾那吹到口里的沙,大声地咒骂着。骂着那沙,那风,那老天,座下的马儿,但他就是不会骂方柠。
杜方柠还从没在韩锷口里听到这般粗鲁的言词,她的身子缩了缩,似乎要在韩锷为了对付外面的狂暴而引发的内心的狂暴中找出点安宁来。想把身子缩成针尖般大小,钻入韩锷那已狂暴怒涌的心里面,在最深处找到一个柔软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韩锷似乎也感到了,那一点针尖似的温存让他感到一点点痛,可正因为痛,更觉得温柔。他一仰头,在满天风沙中拼命地睁大眼,要找出一个出路。平生所修的太乙真气已全失了道家法旨,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涛兼天涌……欲要铁锁练孤舟……,他是这荒凉沙漠中唯一的承载着长江大河般的液体的生物,在一片干涸间试着冲刷出一条河道来,载着怀里的人儿,顺流而下,漂出一个生天。
时间似乎在那天地骤变中已似去了它的意义。韩锷也不知他与杜方柠到底挣扎了多久,又怎么挣扎出那片风暴的中心的。只听得那耳边吼吼的风声渐渐小了,而方柠喘息的鼻息却又能重新听到。他抬眼向身侧望去,那一卷黄沙如一条黄龙似的在偏北边驰奔远去,天上的云薄了些。尿洇洇的黄,似是小时夜遗后的褥子,但总算有个惨淡无光的太阳肯出来晒着它了,却怎么也晒不干一般。
太阳叹息一声,也无力了。但那无力后的太阳圆融融的,挂在天边,因为无力,反显得惨绝而壮观。这一场殊死的挣扎后,韩锷看着眼前风景,不知怎么却觉得感动起来,他以一种惊倒的神色看着那黄沙沉云与那天边的大如车轮的日头。方柠的身子似乎都软了,她听着韩锷重重的鼻息,但那鼻息忽似乱了。
她一惊,那鼻息忽远,似乎那人有意在远着她。但那鼻息又忽近,似征兆着又一场风暴要刮起于她的鬓边耳畔。但她似情愿那一场狂悍再这么把她搜掠一次——如果是她命中注定的狂荡,那就让他把她搜掠而尽吧。
她的颈上忽搭上了一只硬硬的手,那手生硬地钳住了她的下锷,用力她的脸别了过来。她一转头,就看见韩锷的眼,没有了风、重新引发的风爆却正在他的眼中暴发开来。他一抬方柠的下腭,一低头,那风暴就在他的唇齿间发作了。杜方柠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吻还是咬,她忽然觉得自己无力,但忽然又似有力了,狂风悍沙中自己一个女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的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舞蹈。他们都像争着要把一团熊熊的火在对方心里点燃:即然天地惨淡,何妨我为爝火?纵使终古寂寞,也要燃就狂欢。
虹吸霓吐,云垂海翻。杜方柠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口与舌还可以这样的。一沙一世界,那他们口中现在含有了多少个大千世界?那激情把他们超拔出彼此口舌底处的沙子,直向上飞,直向上飞,然后俯视着那可含之于口的沙尘世界。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