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傍晚的天空阴云密布,时而有闷雷自天边滚过,天气十分燠热。街上早就没有了行人,很快,豆大的雨点在东风裹挟下从天而降,顷刻间已形成倾盆之势。
西市延福坊一间出名的赌馆内,赌兴正浓的赌徒们却全然顾不上这恼人的天气,窄小的房间里人声鼎沸,赌徒们围着赌台个个兴奋吵嚷,眼睛发红,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仵作许亮。
坐在许亮对面位置上的却是李秀一,脖子上围着一块布巾,遮住了那护颈铁片,他一边轻蔑的冷笑,一边把桌上一大堆铜板揽到了自己面前。
又输了钱的许亮很是懊恼,骂道:“你这畜生,头一次来就不给老子面子,怎么把把都是你赢?”
“畜生可不是乱骂的,搞不好畜生就会让你吃苦头。”李秀一也不恼火,只冷冷一笑,“还是我的庄,押定放手了!”
众赌徒闻声纷纷把铜钱押到赌台上。
李秀一手一抄,已经将桌上的几枚骰子揽在了掌心。他一边轻轻摇着手,一边挑衅似的看看许亮又看看众赌徒,继而手一抖,骰子落在赌台上,滴溜溜打着转。
众人都瞪大眼睛盯着那旋转的骰子,李秀一这时悄悄将刚才掷骰子的手收了回来,谁也没留意的指缝间还夹着另一枚骰子。
随着嗒一声轻响,旋转着的骰子终于停下来,众人急忙探头去看,但很快便又一片唉声叹气。
“怎么又是他赢?妈的真是没天理啊!”许亮嘟囔着。
李秀一不禁得意一笑,道:“大小通吃,天门不赔,其他的都拿来。”
他说着欠身又一次大包大揽地把众人面前的铜钱都朝自己面前揽,同时飞快地瞟一眼许亮,见许亮正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便故意将手一松,之前被他夹在指缝间的那枚骰子于是掉落下来。
许亮见状顿时大喊道:“你小子果然出千!”
李秀一心中得意,嘴上却装出惊惶的语调,摇头道:“你胡说!”
“我胡说?你们都看看,这是什么?”许亮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枚骰子,“这是从他手里掉出来的!”
“又一个骰子?”
“好哇,这回抓个正着!”
“打他!”
众赌徒这时也都明白过来,当即怒骂着扑向李秀一,拳脚劈头盖脸地朝他身上招呼下来。
很快,李秀一被众人推搡着从赌馆里扔出来,冰凉的雨水倾泻到李秀一身上。赌馆伙计在他身后大声嚷嚷着:“记住了,这个叫李秀一的以后不许他上门!”
李秀一坐在雨地里,故意高声喊:“混蛋!我是李秀一,老子在洛阳耍的时候,你们还没出娘胎呢!”
伙计又将李秀一的斗笠扔到他身上,他抓着斗笠站起来,故作不服地大喊道:“你们等着,我李秀一还会再来的!”
一阵轰隆隆的惊雷这时自天边滚过,瞬间将他的喊声湮没了。他看看四周,大雨、窄巷,路旁一棵又一棵的大树,一切都刚刚好。李秀一微微一笑,将斗笠戴在了头上。
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李秀一缓步向前,目光警觉地扫向四周。再往前面走不远就是王朗遇袭处的大树了,李秀一偏朝那树下走去,脚步越来越慢,他等待着,甚至是期待着发生什么,然而,直到他已经从那树下走过,却始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会这样?难道杀手不知道这是多好的下手机会吗?李秀一不禁疑惑起来,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抬头,朝那大树方向望去。繁茂的树冠在夜雨的掩映下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倾盆大雨迎面而下。他又飞快将挂牌到现下所有的细节想了一遍,自己在化度寺出现时的乔装绝无问题,杀手就算在寺里也不应该认出雇主就是自己,那么虽然家里的机关被识破,自雇人杀自己的计谋应该没露馅,杀手应该不会罢手。
李秀一暗嘱自己沉住气。回头缓慢地继续向前,他眨了眨被雨水蒙住的眼睛,眼中的小巷已然变得迷蒙一片,而这片迷蒙渐渐由白变成红色,那是血一般的红色——
少年的脸上满是血痕、伤痕,他努力眨了眨被血污和肿胀糊住的眼睛,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这里是继父朱六家的草棚,到处堆满了喂羊的干草,而他此时正被捆住双手,悬吊在房梁上。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羊膻与干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这才感觉到周身上下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不知它们怎么样了,这时候应该早就跑远了吧?他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牵挂起那群狼的安危,想起朱六当时那惊恐、愤怒而扭曲的脸,李秀一只觉得十分痛快。要是能咬断他的脖子该多好,他这样想着,耳边忽然传来镰刀砍在石头上的声音,他强忍疼痛,微微侧头,就看见母亲正挥舞着镰刀,艰难地去砍那绑在石头上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