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铁琵琶的韵律
在明季时代,从四川到北京,道路修阻,交通工具,又没有像现代的便利,关山跋涉,当然是很艰难的。如果起早长行,由成都出发,走剑阁,进汉中,踏上褒斜栈道,越秦岭,由长安出潼关,遵太行而趋冀北。如果走长江水道,溯江而下,直达荆宜,出川入楚,由楚转豫,然后弃舟楫,登车骑,渡黄河向北,经邯郸古道,而抵京城。旱道险峻难行,那时候,陕西农民义军,已经有蔓延邻省之势,这条旱道,当然商旅裹足,大家都从水道转入楚豫,走向北京的官道上。但是也有奔长江下流,从运河,搭粮船,直驶天津,抵北通州进京的。年老身弱的人们,吃不消车鞍之劳,或者另有其他情形,情愿走得慢一点,多耽搁一点日子,便走了运河这条长行水路。这便是明季京蜀交通的大概情形。
封建时代的北京,是人们心目中的巍巍帝都,也是文武两途谋出路的大目标,而那条邯郸古道,也成了奔赴皇都的要道之一。凡是从河南出虎牢关,陕西出潼关,山西出娘子关,以及从江左济兖走大名旱道的,都要踏上这条邯郸古道,然后由邢台、正定,清苑、高碑店、涿州,按站而抵北京。长长千把里路的一条要道,冠盖络绎,车马载途,同时也是三教九流,以至鸡鸣狗盗之辈,隐现出没于其间,在明季战乱引起之际尤甚。
邯郸这个地名,在战国时代,是很出名的。到了明季,不过是冀豫交界的一个小州县。过了邯郸,便到邢台、邢台便是汉代有名的“巨鹿”。
这条道上,紧靠着连互燕冀的太行山脉,有崎岖盘旋的山道,也有平衍开展的沃野,原是古代用兵之地。
邯郸邢台之间,有一处热闹市镇,地名小沙河镇,是从邯郸到邢台的必经之路。长长的一条街,市廛栉比,足有两里多路长。前站邢台,还不及小沙河镇热闹便利。所以行旅商贾,都在镇上打尖憩宿。镇上市面,也一年比一年繁荣起来,大小酒馆饭铺,应有尽有,几家招待客商仕宦的客栈,也驰名远近。镇上日落时分,兀自灯烛辉煌,磨肩接踵,不时还有游娼舞妓,淡妆浓抹,出入客店酒馆之间。沿街楼头帘底,一片丝竹管弦之音,夹杂着呼吆喝六的醉汉,直闹到三更以后,才渐渐的安静下去。
有一天,正值仲春时节,日影将次西沉。有大批北行客商,车马纷纷,涌到小沙河镇上,打尖的打尖,投宿的投宿。镇上酒馆饭铺,立时热闹起来。这当口,镇北市梢,人声喧哗,却夹杂着“叮铃!叮铃!”一阵阵钟磬之声,一路闹嚷嚷的响了过来。沿街酒楼店铺的人们,都挤到街上来看热闹,等得黑压压一群人涌到眼前,才看清前面走着两个凶眉鼠目的魁梧和尚,并肩而行,一个手执黄布短幡,上面写着“十八盘拈花寺,苦行肉身募化”两行黑字,一个手上敲着佛钟,这种乐器,是用一根小木棍,顶着一个小铜钟,另外用一根东西,一下一下的敲着,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一面走,一面嘴上都喃喃的宣着佛号。两个和尚后面,一头健骡,套着一辆铁轮子的敞车:车上盘膝坐着一个上下精赤,只腰下围着大红袈裟的一个古怪和尚,可怕的是头面以下,不论前心后背,上臂下腿,凡是精赤的皮肤上,都密层层的钉着两三寸长、雪亮锋利的钢针,简直变成了“人猬”。
细看这个人猬时,身上插了这许多钢针,面上垂眉闭目,似乎毫不觉得痛楚,可是脸上血色全无,在车上坐得纹风不动,好像死人一般。在人猬前面,另有一个跨辕的和尚,手上扬着赶车的长鞭子,身边放着一个笆斗,里面堆着不少碎银,也有几两整块的。跨辕的和尚,一路喊着:“拔一针,救苦救难,拔两针,广种福因,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有缘的莫错过机会呀!”他这一喊,沿路真有不少善男信女,抢到车前,掏着银子往笆斗里掷的。每逢有人掷银子的当口,跨辕的和尚,便伸手向人猬身上,拔下一根钢针来,插在笆斗圈上。瞧见结缘的人,出手大方,银子掷得多一点的,便拔下两针或三针不等。奇怪的是,拔下针来,人猬身上,点血毫无。每逢拔下一针时,车后跟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们,便大声叫起好来。镇上的人们,瞧见这样稀罕景儿,愈聚愈多,前面两个摇幡敲钟的和尚,越发卖弄精神,腆胸突肚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这一群人,拥着车上的人猬,闹嚷嚷的由镇北向镇南沿街走去。走到镇心一家老字号鸿升客店大门口,街南铃当急响,一匹乌黑油亮,白蹄白鼻白眼圈的俊驴,蹄声得得,驮着一个面蒙黑纱、身背琵琶的红衫女子,迎面驰来。鸿升客店门口,站着不少客商,其中便有人笑喊道:“唷!今天真巧,三姑娘难得赶夜市的,今晚我们可以听几段好曲子了。”这人喊时,驴上的女子,把驴缰一带,避开了道,让人猬车子过去,黑纱面幕里面,两道电射似的眼光,却盯在车上人猬身上。前面摇幡、敲钟、跨辕的三个和尚,都转过头来,六道眼光,一齐盯在驴上女子身上。车后跟着的一群闲汉,大约都认得这女子,七嘴八舌的嚷着:“三姑娘,快掏钱,替活佛拔针,结个善缘。”驴上女子,娇声笑骂道:“老娘三天没有开账,哪来的钱?孩子们替你娘垫上吧!”一阵胡嚷,人猬车子和一群闲汉,蜂拥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