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墨香稠

山师阴从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自他父亲死后,更是深沉内敛。逢场作戏,隐藏内心的把戏也越发精熟。

但今天不一样,面对眼前老者,山师阴的脸色一变再变。

两人隔空相望,山师阴不说话,老者也一言不发。

楼外冬日初升,和煦光彩普照大地。

楼内却明暗相间,混沌不堪。

气氛诡秘,却不紧迫,有种交织不清的牵扯。

山师阴合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双手抱礼,一鞠到底,“师傅。”

话一出口,他的气势便弱了半截。

老者垂下双目,不再看他,只是打量案上丹青,“这里没有你的师傅,很多年前便没了。只有九霄老叟,左徒贡。”

山师阴不曾直腰,反倒下弯一寸,“拜见左徒先生。”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起来吧。”

“谢先生。”山师阴直起身来,却仍低垂脑袋。

左徒贡提起小楷尖毫,点了点墨,“想不到十年前与你父一别,今朝已阴阳永隔。”

山师阴躬身答道:“家父也时常提起先生。”

“提起我?”左徒先生换了一支短锋软毫,“若是他早听我言,废了那乌云,又何以至此。”

山师阴微微皱眉,缓缓答道:“山师家,不兴手足相残。”

“笑话。”左徒先生放下软毫,抬头望来,目光若是尖刺,直入魂魄,“他倒是心善,可知农夫与蛇?多年谋划,如今身死,不过梦幻泡影。”

山师阴微微握拳,又缓缓放开,“先生教训的是。”

左徒先生摇头嗤笑,“你这点城府,便不要丢人现眼了。”

山师阴面露微笑,“先生教训的是。”

左徒先生拂过纸面,随手一挥,那薄薄画纸,便飘到山师面前。

山师阴低头去看,纸上绘一君子兰。

“君子兰,谦和忍让,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卑。我九霄宗门,不论你出身何处,有教无类。这画赠与你,也赠与你父,代我烧给他吧。”

山师阴瞳孔颤动,最终将画纸收入袖中,再鞠一躬,“谢先生赠画。”

左徒先生已不再看他,重新取了画纸,铺于案上,“去吧。”

山师阴再一施礼,转过身去,谁都未曾知他,牙关紧咬。

山师阴立于明处,左徒先生坐于暗处。

可两人同处一室,又似皆在暗中,又若皆在光下。

山师阴下得楼去,阁中又显安静,唯有老者作画不停。

“哒、哒、哒……”

又有脚步声来,轻盈却不急躁。

一袭红衣冒出头来,南柯姑娘入得楼中。

左徒先生不曾抬头,依旧作画。

南柯姑娘向前两步,抱拳行礼,“拜见左徒先生。”

左徒先生顿下笔触,“你父亲提过我?”

“不曾。”南柯姑娘脆声说道:“大胥先生告知于我,若是来了九霄,必定会要见您。”

左徒先生皱了皱眉,“那狂生,就知道给我添麻烦。”

敢称呼大胥先生为狂生的,这天下不超一手,左徒贡必在此列。

南柯姑娘只是乖巧听着,不曾答话。

左徒先生取了狼毫,沾墨行笔,“我知你为何而来。我知你心中志向。你能过那迷阵,足以说明你心中坚韧。但,你需知一事。”

南柯姑娘屏息去听。

左徒先生停下画笔,“这里只有南柯,未有他人。”

南柯点头应答。

左徒先生又拂画纸,那画同样飘到南柯脚下。

画中一株寒梅,临寒瑟瑟。

“我不喜那狂生任意妄为,但我敬你志向。只是这前路如隆冬之雪,这花苞是否能开,关键还在你自己手中。”

南柯姑娘浑身一震,过了半晌,才拾起那画,“谢先生赠予画作。”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去吧,好自为之。”

南柯姑娘点了点头,退步离去。

左徒先生站起身来,身高竟有八尺,若是几十年前,是否也是玉树临风?

可惜未入天人境界,年华易逝,容颜易老。

岁月便这般放过天人?他们留住年华,却又失了什么?

谁又知道呢。

林火走进阁中,左徒先生回头看他,林火深鞠一躬,“拜见副门主。”

副门主再望窗外,“你可叫我左徒先生。”

林火施礼,“拜见左徒先生。”

“许歌他……”左徒先生顿了顿,“真的走了?”

林火点了点头,“是的,走得很安详。”

“他……”左徒先生沉吟片刻,“可曾等到韶华?”

林火面露疑惑,答不上话,他并不知道韶华是谁。直到今日左徒先生提起,他才知道,老爷子一直呆在龙兴,是为了等一个人。

只是等了一辈子,都未曾等到。

“这浪荡子,真的等了这么多年。”左徒先生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我却已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你说到最后,我俩到底谁胜谁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