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二十章 夜来惊变
东海将有使团入京这件事算不上朝阁机密,鸿胪寺得报后便开始安排准备接待。梁帝想要借墨淄侯威压之势倒逼真相,对于他一夜连夺六命的案情也并未禁言。朝野上下有了这般难得的新谈资,怎么可能不大加关注,一时间流言纷纷,传出了各种真假难辨奇奇怪怪的消息。
萧元启一向事母甚孝,以为她远嫁在此,必定喜欢故国来使,早早便去鸿胪寺打听了东海国书的内容,一五一十转述给莱阳太夫人,安慰她道:“您看,国书上还特意提出要祭奠淑妃娘娘。可见过了这么多年,东海国中也并没有忘记你们两个……”
大约是因为故乡情肠被勾了起来,莱阳太夫人并不像萧元启所希望的那样欢喜感动,反而脸色惨白神情怔忡,好半天都不愿意说话。后来墨淄侯行凶的案情传出,萧元启生怕又触动了她什么,隔了两天才敢大略提起,没想到她这一次竟平静了许多,不仅追问了相关细节,还回忆起与这位族兄小时候的事,絮絮说了许久,直到午膳时分方停。
冬日午后不宜多睡,但总要稍歇片刻,侍女们如往日般铺理了床榻,安静地退出。莱阳太夫人在妆台边呆坐了片刻,抬手掀开台上镜袱,怔怔地看着自己已然半褪的红颜。
犹记当初花嫁之年,两位东海郡主千里相依而来,在异国彼此支撑,共同度过最初那段茫然无措的时日,竟远比在故国时更珍惜这份姐妹之情。然而再大的情分又能怎样呢?女子出嫁之后,一应际遇便都系在了夫君的身上,尽管淑妃娘娘口中依旧声声叫着姐姐,但她终究不能真正理解一个人独自孀居的苦楚与怨愤。
“我并没有嫉妒你是高高在上的宠妃,为什么你反而不肯放过我,反而不明白我心头的恨呢……”
铜镜中的眼眸早已失去了青春时的神采,黯淡而又惶恐,如同当年跪在金华宫中苦苦哀求时一般。
然而浸透衣襟的眼泪和磕到青肿的额头并不能够打动淑妃,直到现在,莱阳太夫人依然记得她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知道姐姐从东海带来了什么东西,也亲眼看见了你在皇后宫中动的手脚,之所以没有当场揭穿,无非是顾及咱们同出一族的姐妹之情。但凡下手害人,哪能真的毫无破绽?一旦事发,陛下看我东海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我给你十天时间,把该拿回来的东西想办法拿回来吧。这已经是我能为姐姐所尽的……最大的情分了。”
最大的情分,终究也是怕被连累。她怀着皇子金尊玉贵,哪里懂得自己戴着夫死的重孝,在产床上辗转哭嚎生下孩儿的那种疼痛、那种煎熬、那种刻入骨髓永难消散的仇恨……
莱阳太夫人微微咬紧了牙根,从妆台暗格里取出了那日在乾天院得的白神符咒,起身来到内间神龛前,跪拜默祷。
濮阳上师说得对,一颗小小的胶丸就能解决所有的麻烦。她是宫外的人,没有利益纠缠,又是淑妃的族姐,一向感情深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更不会有人怀疑她,她依然可以隐身于无人注目的黑暗之中,当一个渺小而又可怜的孀妇,随时准备刺出复仇的剑。
泼天风雨擦身而过,旧罪的阴影早已远去。即使长林王府发现了朱胶,即使皇后娘娘开始大肆追查,对她来说也全都算不上真正的危机,直到东海递来的国书之上,出现了墨淄侯的名字。
火光腾起,明黄色的符纸在铜盆中燃烧扭动。莱阳太夫人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入红亮的余烬中。
母亲寝院内室中的动静,此刻的萧元启毫无所知,他仍如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出门逛了逛,又回书房读了几卷典册,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上房的侍女过来请他前去进晚膳。
莱阳侯府人口单薄,唯有母子二人相依,日常用餐不过是将各自爱吃的菜肴轮换着备上几个,以舒适可口为重,并不怎么讲究排场。但今日一进花厅,萧元启立即感觉到有些不同,原来的小方桌换成了大大的圆台,满满摆了一桌盛筵,莱阳太夫人正在亲自温酒。
“难道今晚有客,孩儿竟给忘了不成?”萧元启急忙加快了步伐赶到母亲身边,问道,“是哪位要来啊?”
莱阳太夫人淡淡地笑了笑,推他坐下,“哪有什么客人,不过是母亲突然想起来,下个月是你的生辰……”
萧元启不由失笑,“下个月的生辰,今晚这是闹什么?哪有提前这么久过生的?”
莱阳太夫人坐到儿子身边,提筷给他布菜,低声道:“你总说想找陛下讨个什么差使出京历练,万一到了正日子,母亲已经见不着你了呢?”
说到领事办差,萧元启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郁。他如今年岁已长,又算得上聪慧,虽然没人在他面前说什么,但也知道父亲身为嫡皇子却死无封谥,未曾陪葬皇陵,想来定是犯过什么错,不受先帝爱宠。眼下自己挂着二品侯位,日常尊养样样齐备,心中再有不足,也不能抱怨刻薄,便起了想要做些实事的念头。然而想归想,身为远离皇权中枢的人,他很明白自己未必能求下什么好差使,当下闷闷地道:“母亲这话说得,孩儿虽有出去历练的打算,也不是下个月就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