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丘[1]

-I-

直到最近几年,大众才不再将西部视为新的国土。“新”的想法之所以会根深蒂固,我猜是因为我们这个特定的文明对此处来说凑巧比较新,然而当代的探索者掘开表面,挖出了历史被记录之前就在那些平原和群山之间崛起与衰落的完整的生命篇章。一个有着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普埃布洛人村庄早已不足为奇,即使考古学家将墨西哥的下佩德雷加尔文明回推到公元前一万七千至一万八千年,我们也几乎不会感到惊讶,毕竟还听说过更古老的事物的传闻,例如原始人类曾与已灭绝的动物共存,今天我们只能通过极少的骨骼碎片和古老器物知晓其存在,因此“新”这个概念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比起我们,欧洲人通常更擅长把握难以追溯的古老时代和前后接续之生命源流的深层积淀所带来的感觉。仅仅几年前,一位英国作家提到亚利桑那时还说它是“月光下的朦胧地域,自有其可爱之处,荒凉而古老——一片有历史的孤寂大地”。

然而我认为,我对西部那惊人甚至骇人的古老的认识比任何一名欧洲人都更加深刻。这些认识完全来自1928年的一桩往事。我非常希望能将这件事的四分之三视为幻觉,然而它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得可怕的烙印,我无法轻易将其抛诸脑后。事情发生在俄克拉荷马,身为一名美洲印第安人民族学家,工作时常让我造访此处,我在这里接触过一些恶魔般怪异和令人惊惶的事物。请不要误会——俄克拉荷马不仅是开拓先锋和地产推广人眼中的边疆。这里有一些非常古老的部落,传承着极为久远的记忆。每到秋天,手鼓的节拍无休止地回荡在阴郁的平原上,裹挟着人们的灵魂危险地接近了某些只在窃窃私语中被提及的古老事物。我是白人,出身东部,然而任何人想了解众蛇之父伊格的祭典都会受到欢迎,无论何时何地想到这些,我都会真正地不寒而栗。这种事情我听得太多也见得太多,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1928年的这件事也是如此。我很愿意当成玩笑,但我做不到。

我去俄克拉荷马是为了追溯一个鬼故事,它是目前在白人定居者之间传播的诸多鬼故事之一,但在印第安部落中竟有着强烈的对应关系,我确定最终能查到它的印第安起源。它是那种极其怪异的荒野怪谈,尽管从白人嘴里说出来显得平淡无奇,却和土著神话中某些最寓意深长和最晦涩的篇章有着明确的联系。这些传说都围绕俄州西部那些辽阔、孤独、不自然的土丘展开,故事里的鬼魂都有着异常奇特的面貌和装束。

在那些最古老的传闻中,流传最广的那个在1892年曾轰动一时,一位名叫约翰·威利斯的政府法警进入土丘地带追捕盗马贼,回来时讲述了一个疯狂的奇谈,他声称深夜有骑兵队伍在半空中交战,与看不见的幽灵大军殊死搏斗,战场上能听见马蹄和人脚冲锋的声音、重击落到实处的砰然巨响、金属撞击金属的铿锵震响、战士模糊不清的嘶喊声、人体和马匹颓然倒下的声音。这些事情发生在月光下,既惊吓了他的马,也让他感到害怕。这些声音每次持续一小时,栩栩如生,但微弱得像是被风从一段距离外送来的,而且没有伴随军队本身的任何影像。后来威利斯得知他听见那些声音的地方是个恶名昭著的闹鬼之处,定居者和印第安人都尽量避而远之。许多人在天空中见过或隐约见过交战的骑手,据此留下了一些不明确的模糊描述。定居者将鬼魂战士描述为印第安人,但不是任何一个众所周知的部落,交战者的服装和武器都极为独特。他们甚至更进一步声称不敢确定交战者骑的是真正的马匹。

另一方面,印第安人似乎也不承认幽灵是他们的亲族。他们称之为“那些人”“古老者”或“下面的人”,似乎对后者怀着畏惧和崇敬的心情,不敢多说什么。没有哪位民族学家能从任何一名说故事者嘴里问出幽灵的详细描述,似乎也没有人看清楚过他们的模样。印第安人对这种现象有一两句流传已久的谚语,说什么“人非常老,灵魂就非常大;不怎么老,就不怎么大;比时间都古老,灵魂会大得近乎血肉。那些古老者和灵魂混在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对民族学家来说,这些当然都是“老东西”,它们全都属于在普埃布洛人和其他平原印第安人之中流传已久的一类传奇,这些传奇牵扯到隐藏的奢华城市和埋葬地下的族群,几个世纪前曾诱使科罗纳多[2] 徒劳无功地寻找传说中的奎维拉。吸引我深入俄克拉荷马西部的东西则要明白和确凿得多,那是流行于当地的一个独特传说,尽管本身非常古老,对外界的研究者来说却是全新的材料,它第一次对所涉及的鬼魂给出了明确的描述。另外还有一项事实又为它增添了一份魅力,那就是传说源自偏僻的宾格镇,小镇位于喀多县,我早已知道这里发生过与蛇神相关、解释不清楚的恐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