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孤独监狱

九月终于到达世界的底端,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预期之中。

一圈蓝色的暴风包围住孤独监狱。他们正在进行社交活动——他们春天跳方块舞,秋天跳丰收舞。要是有人具备正确的风速和冲劲,就能参加暴风的婚礼、丧礼和洗礼。暴风的日子过得很愉快。没有一位暴风想要出门远行,更不用说要扬帆远航,或前往未知国度探险之类的。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何留在世界底端,挤成一团,只知道他们总是住在这儿。这儿也曾是他们父母和祖父母辈常聚集的地方,还可以一路上溯到古时覆盖整个大陆的那位暴风始祖。

不过,我是个狡诈恶劣的说书人。为了你的好处着想,亲爱的读者,要是有什么秘密需要探索,我就会戴上头灯扛起鹤嘴锄,一路把它挖出来。

精灵国度的海流环绕着孤独监狱,从巨塔地基里的洞穴流入,再从另一边流出,重启环绕精灵国度峡角的漫长旅程。无休无止的循环激起了暴风,原理就像你快步跑在一条土径上,脚下总会激起一片灰尘那样。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位于孤独监狱基底,住着一只年纪很大的老野兽,有点像龙,有点像鱼,也有点像条山泉。她比牢房还要年老,比注入塔里的海流还要古老——恐怕也比精灵国度还要古老。当她吸气,她会吸入地表岩石里的水晶,呼气时,会吹出水晶泡泡,因此水晶愈积愈高,愈堆愈巨大。海水拍打冷却着晶体,晶体也愈长愈大。或许她睡着了,或许她太庞大、太古老,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呼吸。不过这就是孤独监狱一开始突出海面的原因。它起先也不是什么监狱。你要是眯起眼窥看,可以看见她的气息在轰隆隆的浪花间闪着红光,仿佛码头上的警示灯。

九月能看见。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这是当主角而非说书人的坏处。她只知道红光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在嘶嘶吼叫的暴风里,她紧抓着铜扳手往红光前进。雨水冲刷着她的脸,皮肤早已麻痹,半呈蓝色。为了保持木筏的航向,奋力与大海搏斗,结果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微光起起落落地飘在前方,勇敢地想要照路,但是狂风暴雨之中,黑暗厚重得难以穿透。闪电把整个世界照成一片白——这时九月又看得见了,她抬起头,正好瞥见她的橘色连衣裙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一股厉风来袭,完成最后一步:连衣裙从肩膀处裂开,被刮走,消失在黑暗中。暴风吞掉了九月绝望的呼喊,对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暴风都是这副德性。

微光在上方闪了几次,她橘色的糊纸也湿透了,破破烂烂:

注意!

起先九月还没明白灯笼的意思,在灯笼前方只有重重暗影。红光忠实地一闪一灭,一闪一灭。但当她奋力睁大眼想望穿层层深紫色的乌云时,发现有个阴影比其他的更大、更暗。它高耸参天,仿佛巨大的瘤块、卵石或扭曲的圆顶。淡淡的火光从高塔的小窗流露出来。在阵阵闪电中,九月可以看见较矮的圆顶覆满了苔藓、霉菌和地衣,并往上蔓延。不过高塔全是由水晶打造,在塔后方呼啸发紫的暴风映得清清楚楚。

木筏发出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她们触礁了。一片玻璃般的岩石切入银色权杖间,险险地从九月的腿边掠过。大雨倾盆而下,有一刻,九月庆幸自己剪了头发,否则此时长发肯定会在眼前翻飞,不时遮蔽她的视线。她疲惫不堪,颤抖着把塞在权杖缝隙里的绿便袍拉出来。便袍是多么想抱住她,安抚她,告诉她这一小撮雨没那么糟糕!现在没了连衣裙,九月把便袍直接穿上身,又从汤匙(它一直尽忠职守地执行桅杆的本分)上解下腰带,紧紧地绑在腰间。绿便袍马上变长变宽,化成一件连衣裙,还努力发热以保暖。九月把汤匙和扳手一左一右穿过腰带插在腰际两侧,就像牛仔的枪。

微光从灯笼底部伸出一条细长的浅绿色手臂。九月探手握住,开始爬上孤独监狱滑溜的水晶丘。

在远远的下方,那头既非龙,亦非鱼,更非山泉的生物,仍在那儿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微光,”九月低语道,“你可以飞到塔顶上吗?看看能不能看到一头红色的翼龙或一个蓝色的水精?”

微光瞬间发亮,随即消失,像枝橘色的箭矢般往上急冲过咆哮的暴风。九月蹲在一块糊了厚厚一层软泥的大圆石后,看着微光远去。她不想思索大门的事。所有监狱都有大门,所有的监狱大门都有守卫。孤独监狱的大门在暴风中微微发亮,那是铁做的门闩。

为了把他们关在里面,九月心想。因为铁会伤害他们。两头蓝狮子守在门口两侧,头上的鬃毛微微摆动,仿佛他们身在水里。他们的身上和尾巴上有银色的星星在闪烁。他们还是在睡觉。不过九月记得,就算睡着,他们也能在眨眼间夺走她的朋友。没错,她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