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莲舫鱼
把鱼斩块,加酒和青盐腌好,放进花芯蓬里做出完整的一朵莲花,这是在几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莲舫鱼。
春转入夏的时节,夜里最可人的就是皓月清朗,透人脾心的凉风吹送几片流云,花坞院里有人借着酒醉爬到一处高高的瓦顶上白嗓子大唱:“……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给他们送去滚烫的苏鸡,是把大斩鸡块裹上鸡蛋面粉,下油锅炸香酥然后高汤煮成的;咸蛋黄兜子,是将细切的半肥瘦猪肉加麻油炒香的鸭蛋碎一起,包入粉皮上笼蒸熟的;还有夹酥层,填了荠菜肉馅的炉烤胡饼,配上大盖碗的青笋鸡羹、蒸鸽蛋乳等,一样样端到桌上,喝得酒意正酣的客人望着我调侃道:“真个小蛮腰肢的桃花色好女儿。”
我不得已低身干笑一笑就赶紧退出来,虽然对于萼楼这样场面和客人都司空见惯,但心里还是不愿堆笑应酬。不曾想那个客人拿着酒杯追出来,“好女儿,能饮一杯无?”
我吓一跳,连退几步,“不、不,我不会喝酒的!”一不当心脚下踩空就倒了过去,“噼里啪啦”滚到门槛外三级台阶下,不单提盒散了一地,腰臀磕在砖上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还好走过的芸妞和蕙儿扶起我。那客人见状也过来赔了几句不是,芸妞就数落那客人道:“小月姑娘别看还年纪小,她可是咱萼楼顶尖儿的厨娘,你看人腼腆就欺负人,哼!摔坏了你赔得起么?”
“我赔膏药钱还不行么?”那人倒真摸身上钱袋掏银子,蕙儿手快抢过来捻出一块足有三几两的银子塞我怀里,“这还差不多!”然后就打发那人进屋喝酒去了。
我想赶紧走,可一挪步子就觉左脚钻心地疼痛,忍不住“唉哟”差点又摔倒,幸好蕙儿一把搀住,不耐烦地拉我坐台阶上,“你伤哪儿了?”
我摸摸左脚踝,额头痛出一圈冷汗,“好像是这,我坐一下就好。”
“人的肉身就是这么脆弱啊。”蕙儿皱眉低声嘀咕道,“那你今天做好春阳少爷的点心没?”这是她最关心的,过去她和芸妞对我都正眼不看,但自从知道春阳亲口说只吃我做的点心后,这萼楼里的恶鬼们对我明显都客气许多。想来不只因为春阳是碧茏夫人的弟弟吧,有时依稀听到她们谈论,似乎春阳如今在鬼界阎魔天殿下执役,在幽冥鬼族中想来地位不一般吧?
“还没,不是说他子时打后才有可能回……”我话还没说完,蕙儿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现在都快亥时了!春阳少爷一月没回萼楼了,难得说今夜有空闲,你不事先预备下,瞎跑来送什么东西?”
我不敢跟她争辩,摸着痛脚,心思眼下连走回厨房都够呛,春阳别回来才好……一边强撑着身子去将地上的食盒重新摞起来,蕙儿看我这样子更没好气,“磨磨蹭蹭的到什么时候去,我带你回去吧。”说着她就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拽起我,她的力道奇大,我忍不住求饶地痛呼:“疼、疼啊姐姐!”
这春夏之交,正是花坞一带花木次第开放的时节,桃嘴青梨花过,几棵李子树也结出翠尖尖的小果,这里纵情寻欢的男女们或眠花荫、宿柳丛,花园里无处不风情。
我由蕙儿搀着一只胳膊走,明知道她是个女鬼,所以走在黑暗夜路里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有些惊讶她的身上并不如以为的冰凉,一袭玉带系住鹅黄的披风,衣襟里藏着的香囊散发出阵阵香气,耳垂一对红宝坠子随着步伐轻轻摇动,那张虽是画皮的脸颊,侧面眉目描绘精致,目光神情专注着前方,从前只道她脾性刁钻泼辣,不曾想还挺热心的……斜刺里一团黑影如离弦箭般“咻”地从石墩后面窜出来,来不及看清又遁入一棵树后面,唬得我和蕙儿都惊叫出声,我依稀看着像是只大狗,怕它会扑过来,一后退却触动脚的伤处,顿时疼得“唉哟”差点又跌倒,蕙儿咬牙狠声:“什么东西?滚出来!”
“呜呜呜……”树后传出细碎的呜咽,不像是狗发出的,但尖尖细细也不是人声。
蕙儿伸着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立刻捂住鼻子,“哪来的骚屁玩意儿?敢来萼楼撒野?出来!”
树后鬼鬼祟祟地伸出一个三角小头,上面有双荧光寒射的小眼睛朝这边张望,定了定,才飘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问道:“这里果真是萼楼没有错?”
“是,你做甚的?”芸妞叉腰喝道。
三角头四肢着地的身子从树影里走出,却是一只黄鼠狼,它走出几步,抬起的前爪迅速变作人手,黄毛蜕变为一身旧色葛袍,三角头化作一张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脸,朝我们作一作揖,用一口外地口音说道:“小可从山西云中三头死逆煞鬼将军处来,有一封书信交予萼楼的饿鬼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