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

山丘顶上坐着老国王;

他已经视茫茫发苍苍,

脑袋几乎不再灵光。

——阿林厄姆,《精灵》

对于活在当时的人而言,罗素·艾根布里克刚“登基”的那几年是一段空前绝后的艰苦时期(至少他们回首过往时是这么想的)。在他击败象征性的反对势力当选总统的那个十一月天,突然起了暴风雪,而且此后似乎一直没平息。那几年不可能都是冬天,夏天一定也按时到来了,但大家普遍记得的都是冬天:有史以来最长、最冷、最深沉的冬天,接二连三毫不间断。不论是“暴君”满怀歉意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磨难,还是反对者蓄意发起暴动所带来的苦难,都因为这场冬天和长达好几个月的冰泥霙雨而雪上加霜,各种企业一再陷入困境。这场冬天令卡车、交通与穿着褐色制服的军团寸步难行,大家深深记得到处都是挨在一起取暖或排队的难民,靠着破烂的衣衫抵挡酷寒。火车停驶、飞机停飞,溅满泥巴的车辆在新的边境上排队等待警卫的检查,排烟管在酷寒中吐着阵阵烟雾。什么东西都短缺,人们历经了一场可怕的挣扎,种种磨难与不确定感都因为孤立无援、漫无止境的寒冷而变得益发可怕。大城的广场上,烈士与反动分子的鲜血冻结在肮脏的雪地里。

在艾基伍德,老屋的屋况每况愈下:古老的水管冻结,有一整层楼被封了,荒废的房间积满冰冷的尘埃。他们还在大理石壁炉前架起了难看的黑色炉子,但更糟的是好几十扇窗户都钉上了塑料膜(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所以每天朝窗外望去都好像雾气弥漫。有天晚上,史墨基听见荒芜的菜园里传来怪声,因此他带着手电筒出去查看,结果吓到了一只饿坏的动物。它体型瘦长,毛发呈灰色,满眼红光、口水直流,饥寒交迫、近乎发狂。别人都说应该是流浪狗之类的,但只有史墨基看见它而已,而史墨基有点怀疑。

冬 天

为了防止天花板的灰泥干燥得持续崩裂,旧琴房的炉子上放着一锅水。史墨基随便钉了个巨大木箱来装木柴,两者(炉子与木箱)摆在一起,让这漂亮的房间有了种克朗代克[1]的味道。那些木柴是鲁迪·弗勒德劈的,他劈柴时却不小心把自己也劈了。他向前摔了一跤,手里还握着链锯,因此还没撞到地面就已经命丧黄泉,撞上地面时还引起一阵晃动(这是罗宾说的,他因为亲眼目睹这起意外而性情大变)。每当索菲离开她的鼓形桌去帮那个索求无度的摩洛神[2]添柴火时,她都有种不舒服或至少有点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丢进火炉里的不是鲁迪的木柴,而是一块块鲁迪的碎片。

五十二

工作使人憔悴。但索菲年轻时,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在那海阔天空的旧时代,年轻人也许会放弃自己父母经营已久的农场,但现在除了罗宾以外,连桑尼·努恩和许多人也都投入了农事,他们认为要不是还有这些土地、这些工作,他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毕竟鲁迪是个特例,老一辈所经历的大多是无穷的可能性,常能突然翻身,也能拥有各种自由自在的愿景。年轻一辈的看法却很不一样。他们的座右铭就是“物尽其用、珍惜资源”这类老生常谈,而这也是必然的事。这句话可以套用在任何地方:为了尽一份力,史墨基已经决定无限期调降或暂止租金。老屋也呈现这一点:它确实逐渐耗损,或者看起来是这样。索菲把她的厚披肩拉得更紧,抬头看着天花板上一道道骷髅手掌与手臂似的裂缝,接着又望向她的纸牌。

消耗、磨损、无从更换。会是这样吗?她看着自己摊出来的牌。

诺拉·克劳德留给索菲的,除了这副纸牌,还有她那份直觉:每一组摊开的牌阵都跟这副牌开出的其他牌阵紧紧相系,它们属于同一块地形,或者诉说的是同一个故事,只是可以根据不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解读,所以才会看似不连贯。索菲承袭了克劳德姑婆的看法,有了进一步解释:倘若一切都是一体的,那么只要不断提出同一问题,最后应该就会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不管多么冗长繁复),整个答案应该就会浮现。她只要够专注、继续以正确的方式提问(变化与描述都必须正确),不要因为那些她根本没问,答案却隐约浮现在牌阵里的小问题而分心,比方说“是的,史墨基的喉炎会恶化”,“莉莉的宝宝会是个男孩”等,那么她也许就能得到答案。

爱丽尔·霍克斯奎尔解答的那个问题并不尽然是她想问的,但那位女士突然强硬地现身,倒是刺激索菲开始尝试提问。霍克斯奎尔轻而易举就在牌里看出了最近世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它们的发生原因,以及她自己在当中扮演的角色,把它们从那些琐事和谜题当中切割出来,就像外科医生发现并切除肿瘤。索菲之所以很难做到这点,是因为自从开始寻找莱拉克,她就觉得这些纸牌的问题与答案似乎是同一种东西,所有的答案对她而言都只是关于这个问题的问题,而每一个问题都只是答案的另一种形式。由于受过长久的训练,霍克斯奎尔可以克服这个难点,而任何吉卜赛算命师也都可以指点索菲如何去忽视或避开它。但倘若真有高人指点,索菲也许就不会花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漫长的冬天在这个问题上了,也因此不会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俨然是一本大字典、指南或年鉴,写满了她那个(严格来说根本没办法问的)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