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崩塌

罗环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上前,往幻境靠近两步,却也知眼前一切皆是幻影,靠近无用。他眉头紧蹙,牙关里格格有声,拳头反复握紧,又缓缓松开,手心里满是指甲掐出的印痕,显见得心内挣扎痛楚。迎香亦是眉尖深锁,为这挥之不去的深沉痛楚所感,却束手无策。

龙蒴低叹一声,伸手在空中轻抚,那清晰的幻象逐渐模糊起来,如流沙般散去形状,靛色青烟袅袅,在三人身周盘旋起伏,似那一缕不甘不愿,却依旧挣扎不屈的魂灵。

罗环很快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眼圈不由隐约泛红,涩声道:“师尊不甘命途如此,舍了家业闯荡江湖。纵观他这一生,虽文采武学皆精,却未有半点称霸图雄之心,只带我隐居塞外,如今想来,除因师尊性子谦和、为人中正之外,怕多少也有不愿为他人作嫁的心态吧。担心自己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师尊,始终还是忌惮那异灵警示,它那样宏伟神力,怎可能不当回事呢?但是,师尊那样品貌,一身文武兼备、才华横溢,怎么舍得下……他既不敢不信,又不甘就此信服,终致多年心头郁郁,左右为难。”

“尊师离家后的经历,你都知道么?”龙蒴忽问道。

罗环点点头,“不敢说全通,至少知晓十之八九。师尊离家后,对书本上的东西便渐渐不太上心,于武学上钻研更多。遇见我之前也曾游历过几处,拜会一些高人,后来带上了我,辗转走过大半个神州,一边替我治病养身体,一边授我武学。”

“治病?”迎香问。

“嗯……”罗环点头道:“二位也知我是师尊路边捡来的,他说我天生有些不足,且自幼颠沛流离,历经时疫饥荒,在濒死之际才得救助,身上早已伤痕叠叠,更落下不少病根,最要命的是寒气侵体太深,几乎成了毒种,若不彻底根除,怕是难以活到成年。师尊说既救了我,便要管到底,带我辗转大江南北,拜访了好几位神医,终于拔除毒素,更求得灵药密谱为我强身。”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叹道:“莫看我如今身强体健,昔年可是惨白瘦弱,连路都走不稳。那些隐逸高人,个个爱住在山遥水远之处,每逢攀山越岭,都是师尊负着我前行,不论严寒酷暑,多有劳累他……”忆及过往,他声音越发喑哑,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三人间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龙蒴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罗兄节哀,香已燃过大半,还是赶紧来看看尊师临终前的记忆吧,也好找出歹人为尊师血仇。”

罗环闻言,即刻收敛心神,盯着四周散逸的青烟。龙蒴五指轻舒,那些靛色烟雾便聚集起来,在他手指上盘旋舞蹈,划出繁复的图案,似一幅画,更似一副满布异族文字的卷轴。这轴缓缓展开,像水波般荡漾,划出圆融涟漪,深植入无边黑暗。几人侧耳倾听,隐隐闻得风声猎猎,由远及近而来。四周墨色朦胧褪去,渐成一片青白,天边日轮半坠,一条道路蜿蜒在侧,远处可见森林矗立,荒枝枯草掩映其中。

“这里……是天山南峰背面的麒麟坪!”罗环眼中跳跃着火光,“师尊就是在此处遇害!”

“天山么?难怪得五月天气,依旧白雪皑皑。”龙蒴道。罗环点点头,“今年开春本挺早,结果到五月反而回寒,降下一场冰雹,又是一场雪,麒麟坪地势高,又在阴处,堆雪是常态。师尊就是在这场雪后……”

“嗯。”龙蒴也不多言,带两人退开一些,将虚幻舞台留给逝者的记忆。

苏公子踏雪而来。

除了变得更沉稳些,他面容身姿看起来与当年并未有不同,常年的山居生活也没有折损他一身萧然贵气,依旧是檐下芝兰,庭中玉树。岁月在他眉梢眼角刻下一丝浅淡的纹路,不显年纪,只是为他增添了阅历和风姿。好比一副名画,总要经得名家之手,点上篆印、提了诗文,才愈加身价百倍。苏公子一身玄裳,披着玉色缂丝黑云纹鹤氅,高山上清冷风来,拂动他衣摆发梢,身姿端凝,翩然若仙。他脚下动作轻捷,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越发显得清朗俊逸,若不是手里握着剑,真疑心是仙人出世了。

“越秋水……”罗环呢喃,“师尊的佩剑,也在此役中折了。”

苏公子走近,在一片平坦处立住,猎猎风过,四下草声刷刷掠起,天上层云翻涌,别有一种阴郁诡谲之气。他手握长剑,四下环顾一圈,朗声道:“阁下既有胆在镇上杀人,何不敢现身一见?”

四下长草森森,树影冉冉,却不闻一丝声息。苏公子凝神戒备,似有所得,朝斜前方又走了两步,问道:“君子坦荡荡,阁下若有意远走,何必在此躲藏呢?”

“哼……不过是想寻个好施展的地方罢了,免得杀了你,还有许多麻烦跟着来。”前方林中传来两声冷笑,一道身影缓缓步出。三人一见,顿时眼前一亮,接着倒吸一口冷气,罗环更是双拳紧握、虎目圆睁,将这人面貌篆刻在心底。只见此人一身暗红长袍,衣摆上描金压银地绣着许多纹样,精美非凡,外罩细密轻软的狐裘,装扮堂皇,更有一股凛然尊贵。他头戴宝冠、腰悬长剑,手握一柄折扇,扇骨不知是何物打造,乌黑透亮,泛着金光。这人生得十分俊美,眉飞入鬓,眼若桃花,内凝一层玄冰,净是森然冷意;鼻若悬胆,唇角微翘,难寻半点温煦。他脸上挂着冷笑,通身气质邪魅阴毒,似一轮黑红毒日,灼热与冰霜并举,令人望之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