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苗彻率三处针对浦东支行贷款业务进行动态监测审计。这也是S行维护金融安全的新举措,打破定期审计的常规,根据行业舆情进行预判,防患未然,尽早发现风险苗头。

转眼便过了立秋。白天还是热,早晚却凉爽许多。地上零星有了些落叶,乍看依然翠绿,细纹里却已透出微黄。秋意是毛孔里触到的久违的凉风,些许的鸡皮疙瘩。暗中舒口气,总算是入秋了。秋老虎再厉害,终究时日无多。最后放肆一把,也就罢了。

苗彻率三处针对浦东支行贷款业务进行动态监测审计。这也是S行维护金融安全的新举措,打破定期审计的常规,根据行业舆情进行预判,防患未然,尽早发现风险苗头。这项行动主要是持续关注贷款质量的变化情况。苗彻亲自跟进,点了几个案子,让业务部的同事提供资料:“别挤牙膏,也别给多给少,下班前我要看到所有的文件,一张纸都不能少。”

两周后,苗彻把审计报告交到主任手里。别的一笔带过,重点是嘉定龙星公司的商用物业抵押贷款,期限十年,一共十一亿,其中九亿用来归还股东借款,两亿用于装修。

“评估报告上写原投资成本是十三亿,目前评估为十八亿。但八年前,龙星公司在我行贷款开发这几座写字楼,白纸黑字写明,建筑成本只有三亿,很明显评估报告作假。十一亿贷款发放后,经调查,并未归还股东借款,实际投入物业装修的工程款也只有五千万,其余十亿五千万统统转入其总公司,也就是显龙集团,用于土地开发。目前,借款人偿债能力不足,现金流紧张,向典当行、小贷公司和自然人高息融资余额五亿多。可以预估,其向我行偿还本息资金将完全依靠民间高息融资。风险分类评为正常三级。”

苗彻说完,瞥见主任神情间有些微妙。主任放下文件,斜睨他:

“看来,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你和三十九楼那位,有点儿不开心。”

“开不开心,跟这事没关系。”苗彻避开主任的目光,“我知道这桩案子牵扯比较大,您要是支持,我感激您;您要是有顾虑,就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说我先斩后奏一塌糊涂。只要案子能查清,就算革我的职,我也无所谓。”

“不用革你的职,”主任道,“人家已经提出辞职了。”

赵辉从顾总办公室出来,迎面与苗彻撞个正着。两人互望一眼。“你也找顾总?”赵辉问。苗彻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是啊,把审计报告拿给他看——辞职可以,问题查清楚再走。”赵辉点头:“好。顾总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蒋芮搬到陶无忌家。与上次净身入户不同,这次懂事了许多。超市去一趟,冰箱里啤酒饮料装满,速冻饺子买了两袋。客厅空调应该是有了年头,只吹风不制冷,跟电风扇差不多。在二手市场买了一台,隔天便安装好,果然清凉许多。陶无忌问他:“股票涨了?”他笑得贼兮兮:“小看我。好歹也在国有银行上班,这点儿钱还拿得出来。”陶无忌摇头叹道:“论对本职工作的热爱,谁也不及你,整天把国有银行放在嘴上。”蒋芮把家里打扫一遍,角角落落都拿抹布擦了,连床都拖出来,几百年的蜘蛛网和蟑螂屎全部搞干净,再推进去。睡袋也弄了个新的,征得陶无忌的同意后,在他床边地上铺开,躺下。“上次搬过来,还是去年这时候吧?转眼就一年了。”两人一上一下地聊天。陶无忌说他:“有了女朋友是不一样啊,背心短裤都换了新的,连漱口水也用上了。”蒋芮哧哧直笑:“你懂的呀。”

“在业务部干得怎么样?”陶无忌问。

“这话像领导的口气。”蒋芮啧啧道,“能理解,审计干久了嘛。”

陶无忌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看着天花板,缓缓道:“话里有敌意啊。”

“有个屁敌意。就算有,也是你们搞审计的先有敌意。”蒋芮顶回去。

停了停,陶无忌问他:“你爸最近好吗?”蒋芮先是不语,忽地唱起了《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陶无忌嘿的一声:“唱得不错,你爸教的?”蒋芮道:“他现在样板戏越唱越溜,捡易拉罐比那老头还利索。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小区里生意被我爸抢个大半,老头恼火得很。”陶无忌道:“那也挺好。”黑暗里蒋芮翻了个身:“——挺好?”陶无忌停顿一下:“你妈应该觉得挺好。”两人沉默片刻。蒋芮道:

“你说,要是哪天赵总提出想见见我父母,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陶无忌道。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不管你怎么讨好他,应该都不会有这一天。”——当然不会说,说了就是准备翻脸了。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一团和气,买空调打扫卫生,功夫统统白做。他猜蒋芮也是这么想的。记忆中两人这样不咸不淡地交谈,顾左右而言他,却又小心环顾,唯恐踩地雷的架势,好像还是第一次。陶无忌想起昨天与苗彻聊天,“你们这些小孩啊,一个个都是人精”。苗彻倒没有生气,只是很感慨,说上周蒋芮一出苦肉计演得着实精彩,资料催了几次还没给全,苗彻亲自过去讨,这小子嘴里兀自不三不四油腔滑调,苗彻火起,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他趁势便摔地上了,动弹不得,把支行刘总也惊动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好大的阵仗。说是坐骨神经受伤,要养一阵。苗彻赔了医药费倒没什么,主要是这个时候出这事,有些添乱。“你在厦门伤了手,他在上海伤屁股,”苗彻问陶无忌,“一个师傅教的吧?”陶无忌只有笑,知道苗彻已是极不容易了。审计时劳心劳力,自不必多说,更烦的是业务外的事。